第 24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4      字数:4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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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年秋天的一天,母亲又如以前一样,准备把即将要盖的被子给缝起来。她先要拖地,堂屋的水泥地面会被拖得明晃晃的,看上去很舒服,想躺下来睡睡,而地上的水发出的清香和微微的腥味尤其好闻。然后把竹床抬放在一起,竹床很轻,虽然我们已经在它上面睡了很多个夏天,但是它并没有吸纳我们的体重和我们在夏夜里所说的话。接着,就是把已经晒了一天的被子从院子里抱回来。这个工作由我来做,我乐意做点“苦力”,更想闻一闻被子上轻微的煳味。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适合缝被子,也适合打架。上午,母亲就关照我下午不要出去,等着帮她牵被子。我有点不高兴,因为我已经和村子里其他几个人约好了,下午去江边村后面的山上打架。那将是一场壮观的战斗,一场在本地被认为是划时代的战斗。我们这个行政村的十六个小村子都有人马参加,十六个村子的人结盟;对方是渔业大队的人,他们虽然没有像我们大队一样分成那么多小队,但是人数也不少,尤其是他们其中有很多超龄的人,还有很多一贯非常凶的人。
  打架的原因,其实是没有原因,人与人之间互相看着不顺眼,就决定解决这个不顺眼,知道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都想参与,惟恐落后,于是便演变成地域性的大规模战斗。仅此而已,没有深仇大恨。
  母亲的吩咐让我去不了,我有点生气,但是,我其实害怕去,谁都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按照以往的经历,双方的“战斗”模式是:不怕死的人先往前冲,其他人跟着一哄而上,把对方赶跑,占据那座背靠长江的山头,而对方会在稍微休整和积蓄之后,像本方刚才做的一样,由勇猛的人在前冲,其他人在后面,来抢这个山头。偶尔,也会发生肉搏,那就是摔跤,甚至有从山上滚下去的。
  在一方往上冲时,对方如何阻止?那就是用土块,那山上遍地都是土块,而且是黄土块,硬邦邦的。万一被砸死了怎么办?砸伤了也不好。要是和人直接打起来,是不是会吃亏就很难说了。虽然我的两个表哥是渔业大队的主力,但打起来谁都不会顾谁。所以,我其实很害怕,因此,我在犹豫。
  到了下午,午休过后,母亲开始忙碌了,主要是拖地。我在房前屋后闲逛,似乎我家某处埋有宝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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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在村子最东边,门前偏西有一个池塘,东面是稻田,后面,也就是北边是山,一条小路就在我家院子上方,西边是邻居家,一大排红砖墙背后住着四户人家。而我家则是前面三间平房——两边卧室中间堂屋,都很宽敞。后面是左右两排小的房子,有三十个平方。一边是厨房和柴草间;另一边的两件房子,里头一间是放农具的,外面一间是打麻将专用。两排小点的房子之间就是院子了。我家的格局像个四合院,不过是前后颠倒了而已。
  母亲忙的时候,我在屋子和东边的稻田之间的空地上玩,那里有两个草剁,两排水杉,一个鱼塘和几条小沟,还有一个化粪池,我就在化粪池旁边挖蚯蚓,打算黄昏时到山上的水塘里去钓鱼。
  但是母亲大声阻止了我,说我搞得这么脏,怎么帮她牵被子。我想想也是,钓鱼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我从来就没有在钓鱼上出彩过,好比多年以后从没有在“钓马子”上出色发挥一样。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拿出弹弓打麻雀,或者把堂屋门前的地上的杂草除了,这些,想必都会遭到母亲的阻止,因为都会弄脏手脚。于是我站在那里发呆,靠在墙上,看着东边稻田尽头的山岗,那上面有一大片松树林,而旁边有一棵古柏树,像一个大绿球一样压在山岗上,已然存活多年。父亲说它有四百年,三爷说它有八百年,秋生说它有一千年,那天,我觉得它有两千两百年了,因为四百加八百加一千,等于两千两百。
  后来我回到屋子里,打算看书,当时我看的书是:《童林传》、《罗通扫北》、《七侠五义》、《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等,还有更多,我已经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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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刚刚捧起书,从小一起玩大的李勇就跑来找我。我知道,他来找我是让我去打架的。我们这个村子的人不多,就五六个人,在所有的十六个村子里,属于最少的那一批。而其中都要靠我撑着才能不被人欺负,不是说我多厉害,而是因为我母亲是学校的老师,两个表哥又是渔业大队最狠的几个人之一,我才得以得意,李勇他们也跟着沾光。
  他进来,母亲不太高兴,因为她刚刚拖了地,李勇脚下再干净,也没有刚拖的、反着光的地面干净,而李勇,也不够聪明,明明看见了这些,却一点也不注意,连起码的踮着脚、东倒西歪,装作小心翼翼的样子都没有做出来,大摇大摆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母亲很生气,于是大声说了一句:李黎你不要出去!
  我看看李勇,他也听到了。这次他聪明了,对母亲说:朱老师,我不是来找李黎出去玩的。而母亲已经忙她的去了,估计没有听到李勇的话。
  我就对他说,你还是走吧,和李伟、马国强他们去吧。李勇把我正在看的《童林传》拿起来看看,似乎在估计它的重量,然后放下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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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没有过几分钟,李勇又来了,这次,连我都有点生气。因为他一走,我就觉得今天必然只能在家里了。不是说我想待在家里,而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想去哪里,而李勇又在这个时候跑来打搅我,让我更加举棋不定。于是我对他说:你还不快去啊?
  他支支吾吾,说不上什么,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我去。我突然很坚决地对他说:我不去打架,让他们打好了。我表哥他们肯定打,叫我怎么跟他们打。
  李勇又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又把《童林传》拿起来看看,还问我:你有没有其他的书,借给我看看,我也不去了。
  我说没有其他的书了,这本书,等我看完了就借给你看。
  突然我想起什么地对李勇说:你可以带上弹弓,一路走过去,在路上拾点小石子装在口袋里,能用上。
  我其实是在教唆他,让他拿弹弓射人,然后吃大亏,遭报复。但是他似乎决心不去了,坚决地说我不去了。不去了,当然用不着弹弓,不然我可以把我的弹弓借给他,让弹弓代表我去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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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勇走了没一会,母亲就收拾停当,准备缝被子了,她让我出来,帮忙。我就出来,帮忙。母亲害怕我不高兴,就对我说:不要成天出去跟那班人混,一天都不要出去,礼拜天就在家里看看书,帮帮忙,这才是好学生。我很鄙视地赞同她的话。
  可是,正当我们开始牵被子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门外面传来说话声,原来是李勇和李伟、马国强一起来了。马国强是又一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人,但是我们都不喜欢他,觉得他奸猾,而李伟则比我们小,假如我们当时都是十岁,那么他最多八岁。
  根据李勇刚才的表现,我觉得,是李伟、马国强在池塘边的小路上遇到了李勇,怂恿他一起来找我,而不是李勇主动去找李伟、马国强的。再结合我对马国强一贯的印象,觉得一定是马国强在搬弄是非,让李勇来找我,让我去打架,并企图以此证明我是不是像平时那样厉害,或者其实是个胆小鬼。我心里给马国强记了一笔。
  他们这次没有直接进来,而是在门外的樟树下面,冲着堂屋敞开的门,喊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很没有必要地喊了好多声。
  我走了出去,对他们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你们走吧。
  日你妈你们还不走啊!
  我生气了,骂完了还狠狠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回到堂屋的竹床边。
  我心想,你们再不走我就打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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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了,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又在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说:你不和他们玩,但是也不要得罪他们啊,你可以这样说:
  我要帮我妈妈做事情,真的走不开,你们想玩什么就自己去吧。你们玩得开心。
  我觉得恶心,一点也不开心。和以往所有牵被子的时候不一样,那天我死气沉沉的,也不知道应该怪谁。
  突然,有人拿土块往我家院子里扔,我和母亲走到堂屋的后门,朝后面的山上看,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听见了有人踏着草地躲起来的声音。一片小竹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看不见山上的小路上是不是有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躲在树背后。
  正当我们转身的时候,又有几块土飞进来。母亲也没有太生气,而是鄙视地说:不晓得是哪家的野种在捣乱。她一说,我就知道是李勇、李伟和马国强他们了。肯定又是马国强,觉得我不够意思,就怂恿他们两个,拿土块往我家院子里扔。我又给他记上一笔,打算在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治他。
  他们没有继续扔土块,这大概也是和我们没有反应有关。假如我们喊了起来,他们说不定反而扔得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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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屋子里以后,我忍不住和母亲说了,是李勇、李伟和马国强三个扔的,一定是。估计母亲也已经猜到了,不想说而已。
  后来,还是忍不住,我对母亲说,本来我和他们讲好了一起去山边村玩的。
  有什么好玩的?母亲问我。
  去打架,我们陈塘和渔业大队决战。
  母亲笑起来,还决战呢,扯淡差不多。
  我不做声,心里还是在犹豫,不知道是站在母亲一边帮忙,还是去站在山头上,去参加决战。母亲似乎知道我的全部想法,平静地说,牵被子吧,现在不学好,以后怎么娶老婆,现在好好学着牵被子,以后要帮老婆牵。
  我扑哧笑起来,说还要多少年才能娶老婆啊,现在急什么。
  从小看大!母亲强调。她又接着说:不管多少年,一眨眼就到了,你以为你现在小,老是以为还小,等长大了一看,过得这么快。
  她的感慨我当时没有太多体会。她接着说,其实是在重复她自己的话:多做点事情,勤劳一点,不然怎么娶老婆,好吃懒做,结了婚也过不好,还是闹。你现在牵被子,以后自己说不定都能缝。
  她不知道,没几年,全部用套被了。不过,套被确实没有乐趣,哪怕它是鸭绒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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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被母亲说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李勇他们三个又跑到前门,一个躲在玉兰树后面,另外两个各自躲在一棵樟木树后面,拿起准备好的土块朝堂屋里扔,一块土被扔在了走廊的墙上,碎了。而另一块则飞进屋子,正好砸在竹床的脚上,掉在无比干净的水泥地上,碎成一大片土屑。这下,母亲生气了,不应该跟小孩生气,但她还是忍不住生气了,要知道,家里的清洁卫生是母亲最看重的事情之一,在她的生命里占据着非常高的位置。胆子也太大了,母亲说了一声,然后抄起硕大的高粱穗子做的扫把就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她威风凛凛地问:哪个,人呢?李勇你站住!
  李勇就站住了,母亲走到他面前,挥舞着扫把用力抽他的腿、屁股。这样强度的体罚,在学校里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且母亲也知道扫把打人其实不痛,只要不是抽在脸上,打哪里都无所谓,跟没打一样。只是扫把体积大,又血红的,看起来很吓人。估计另外两个吓坏了。母亲打了几下,然后大声喊:李伟,你也给我站住!不要跑。
  而李伟本来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听到母亲的一声怒吼,吓得转身就继续跑,而他本来已经站在池塘边,一转身,一滑,就嗤的一声从水坡滑进了池塘,伴随着凄惨的叫声。这一下,我们都吓坏了,本来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马国强也冒了出来,和我们一起,拼命跑到池塘边,看看李伟到底怎么了。
  李伟掉进了池塘,本来可以爬上来,回家换衣服。但是他可能在滑下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进水之后又挣扎了几下,所以我们看到他时,他已经离吃水坡有一米多远了,想拉他上来已经不可能,他还在挣扎,真的吓坏了,可能也冻坏了。我们几个一齐喊,救命,来人,救命……
  邻居家的几个本家叔叔都听到了,他们和他们的老婆们都跑了出来,一会就到了。李伟已经站在水里了,没有了危险,但是他走不动了,一动就会往下陷,他能做的,就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