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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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4 字数:4735
草纸燃净,灰烬落在碗里,她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的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又冲进屋里,拿剑对着墙角乱戳。忽然转身蹿到外婆的房间拿剑将棺材敲得空空地响。最后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星星密密地叠着的夜空说:再回来就用三昧真火烧你。
她进屋来说:好了。明天到坟前给它烧点纸钱。是个穷鬼,还当你们何家是当年的有钱人。外婆抱我起来,一松手,我又跪在地上了。我的腿打不直了。妈妈烧了盆热水,我把脚一伸进热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带着我在老野狗和大舅垒的坟前给他摆了一大碗白米饭,还烧了厚厚的纸钱。
16
我记得许多星星密密叠压在一起的夜空,不管我从门口看、从窗口看还是站在院坝中看,我都感觉是在一个洞中。到了白天,白天好像这个洞翻了一个底朝天,全部都倒出来了。如果你起得很早,就能看见山啊树啊房子啊都像冷不防被人掀出来的,眯着眼睛,缩着肩膀。
我记得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一动不动,却越来越大。是一只鹞子。鹞子是最小的鹰,它贴着树梢飞的时候地面上有个急速移动的影子。
鹞子出现那天,一个彝族人站在坡脚的路上往我家张望。吉克·吉克还是吉克·史火我记不清了。他背着一枝一丈长的火枪,他和火枪一样瘦。彝族人的女的老了会很胖,男的从来不胖。吉克专程赶到我家说三舅的脚被盗墓贼打伤了。他说:我看见骨头。骨头好是好的,肉不好了。盗墓贼有四个。何向勇只有一个。唉唉。他说:唉。我和阿爸围野猪去了。他拿出一支野猪腿,说:阿爸说,没照顾好老何家的人,赔礼。阿爸说,要把老何家的人养得好好的送下来。外婆将柜子里的米分装在两条布袋里,又包了一纸包盐交给他,学着吉克的话对他说:一袋米,还有盐,给吉克。另一袋米给勇儿。
吉克把两袋米和一袋盐系在一条绳子两头,挂在脖子,背起火枪,细瘦的脚戳在黄土上,一跳一跳地下坡去。刚挨着树林,就看不见了。
外婆说:不碍事的。大家没说话。静悄悄。于是我们又开始吃饭,用吃饭对付一切不顺心,一切倒霉事。大舅又剩饭了。三舅不在,他剩在碗里的饭就一直摆着。外婆忍不住生气骂他。他闷声说:吃饭!哼!吃饭!吃什么饭变什么人!后来妈妈挑了一担谷子往磨房走,我追着她跑。追上了问:三舅不在,他们要打外婆吗?妈妈没说话,只顾走。我说:他们故意把三舅的腿打伤不能下山,好打外婆。是不是?
17
每个星期六,白光祖的婆娘就把生产队房檐下挂着的钢管敲得当当地响,边敲边喊斗争地主婆马仪方了。到这天妈妈就把我锁在屋里,我只能从门缝往外看。我看见外婆出门前总是要把两鬓扪一扪,将簪子重新插一插。我看见三舅只穿一件背心,一根胳膊粗的钢钎横压在肩膀上的肌肉疙瘩上。
有三舅在,他们动口不敢动手。吵吵闹闹一阵,然后吃白光祖婆娘做的苕子草蚕豆一锅煮的忆苦思甜饭。这种饭不准我们家的人吃,他们像过节一样。现在三舅受伤在山上,我担心得要死。妈妈背着外婆回来的,跛舅舅跟在后面帮着扶。他们直接把外婆背到她的房里,我听见妈妈在房里哭。我踢门,大喊大叫。妈妈来开门让我出去,她的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伤。
我跑到外婆跟前,看见跛舅舅把外婆的衣服解开了仔细看她的后腰。那里有许多紫色的条状隆肿,像乱土丘一样相互纠结着。他们趁三舅不在,死命打外婆。说外婆死不悔改,搞封建迷信。开头只有白学良三兄弟动手,后来白光祖的老婆揭发说地主婆支使小崽子偷吃观音娘娘的供品,动手的人就多了。
跛舅舅说:我看不出来。我去找医生。妈妈说:我去。我跑得快。这时外婆说话了:不用找医生。去找文儿。妈妈说:白家人一动手他就跑不见了。外婆说:快去找!还有勇儿、芸儿。快去快去快去!妈妈和跛舅舅沉默着。好像天黑了,我记得那是一种静悄悄。我去棺材边把油灯点燃了。
18
外婆问:人呢?我把脸伸到她眼睛上方让她看见。外婆的眼睛细长,要是用力一睁的话就会很大,这是鹭城马家的标记。九道沟何家的标记是鼻子大,外公被打倒的原因就是因为鼻子大,像刘少奇。外婆说:吃饭怎么能发那么大的声儿?做人怎么能这样吃饭?我喊了声外婆。她不吱声了。我喊外婆。她说:不管怎么说能吃饭就好。一家人总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好。妈妈跨进屋来,接着进来的是姨妈和刘医生。外婆的眼睛动了动,认出了姨妈。
姨妈说:妈。外婆问:吃饭没有?姨妈愣了愣。外婆说:没吃正好坐下来吃。刘医生过来,我忙让凳子给他。他问:伤在哪里?妈妈说:头上,腰上。我看主要是腰上。刘医生举了灯拔着外婆的头发看。外婆问:王忠祥还是贪玩下棋?姨妈说是。外婆说:唉。跟文儿一样。接着,她提高声音说:文儿不要剩饭。刘医生愣了愣,用灯去照看外婆的脸,外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刘医生往她眼里看了又看。他沉吟一阵,说:我看看她的腰。妈妈把盖着外婆的被子抱开,又将包在她身上的偏襟衣裳拉开帮外婆翻了个身,外婆软软的。
瘦嶙嶙裸着上身的外婆脸朝下卧着,妈妈帮她把头侧了侧让鼻子露出来。她一露出鼻子就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刘医生看着外婆的腰,从箱里拿出针来扎,之后他说:脊椎、神经严重受损,瘫痪是肯定的。我看大脑也有问题。麻烦了,抬到医疗站也没办法。妈妈问:鹭城医院行吗?刘医生摇头:难说。不过你们还是该抬到县医院去吧。他收拾好药箱,妈妈急着说:刘医生别走。他说:我一个赤脚医生顶多给开点消淤去肿的药。不管用的。妈妈说:吃了饭再走。他摇头:要不是邓老师教我娃儿,我也不敢来你家。他留了两包药,走了。
19
外婆喊:打鬼打鬼!妈妈和姨妈立在床边望着。就望着。外婆喊:快喊六幺姑来打鬼!后来她眼睛盯着屋顶问:九儿呢?我爬上床对着她喊:外婆!她不说话了,好像在透明的水中沉下去了一样。我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姨妈烦躁地说:别嚎了,外婆要睡一会儿。我说外婆才不是要睡呢,外婆要我暖了被窝才睡的。我钻到被窝里,和外婆躺在一起。妈妈说:躺着就躺着,不能乱动。后来弟弟在她背上细声地哭,她解他下来喂奶。姨妈说:真受不了一家人拢在一起遭罪!可是妈非要把一家人拢着。妈妈说:这也不能怪妈。姨妈说:不怪她怪谁!我嫁个人也成了忘恩负义了。我知道妈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妈妈说:你也是!这会儿说这话!姨妈住了嘴,缓缓气说:她就是要一家人拢着,每个人受的罪都加在一起受,好像各受各的罪还不够似的。
妈妈奶了弟弟,说:妈说还藏得有个元宝。我们找找看,好歹也要送到鹭城去。她们在各个房里找了一遍,又回到外婆房里来到处看。外婆突然说:找金元宝啊?我藏着给文儿勇儿娶媳妇的。妈又惊又喜:妈你清醒了!外婆说:醒了,手脚还没醒。妈妈说:睡一会儿就好了。又说,元宝你放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拿去换钱给大哥办喜事吗?外婆说:棺材里。
妈妈把灯放在地上,很大的影子从墙上立起来,与瓦下的黑暗纠结在一起。门口和窗口进来的光是白的,油灯的光是红的,白的光直硬硬地戳进来,红的光雾一样飘浮在墙角。她们吱吱嘎嘎地移动厚厚的棺材盖,从里面拎出个小布袋来,里面有一小坨金子。金子的光黄亮亮的,像油一样晃个不停。
外婆说:腾空了吗?腾空了把我放进去。妈妈说:什么话!外婆说:我要睡在里面才踏实。妈妈说:你睡进去了九儿咋办?他天天晚上都要和你睡的。外婆哦了一声,说:乖九儿,乖九儿,爬起来点让我看个全。
我坐起来让她看。妈妈对姨妈说:我去下碗面,吃了我去找九舅公,你守着妈。我回来再上山找三哥。姨妈说:找勇弟我去。
妈妈问外婆想吃些啥?外婆说想啊要是用想的话就熬碗荷叶粥,再在上面撒些紫金花瓣。妈妈说:我给你熬碗包谷粥。过了一会儿,妈妈拿了一碗粥和一个锡盆进来,锡盆放在床底下。妈妈问姨妈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姨妈说:等你回来。妈妈说:半天时间到不了。姨妈说:给我准备两个火把。妈妈出去后,姨妈喂外婆喝粥。喂了外婆两口,外婆说要小便。姨妈便扶她起来,但她坐不稳,我在后面使劲帮着推也坐不稳。姨妈便褪下外婆的裤子,把外婆的臀部抱起来,让我把锡盆垫到下面去。外婆说:你还是我女儿。姨妈赌气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是谁的女儿。妈妈说姨妈和外婆命里有水和火,一说话就吵。
20
我记得单单剩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起来。我打赌就是因为我害怕,大舅就回来了。他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像个梦游人似的走进来把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
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着外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说:我是说我的牙怎么平白无故就掉了呢。他把外婆抱起来,两手稳住她在床边坐着,又很快换了一下手,转过背蹲下,外婆便仆倒在他背上。
外婆问:文儿你要带我哪里去?大舅闷声说:到爹那里,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我被他闷声闷气地说话吓坏了,我觉得这不是他的嘴在说话,是他的身体在说话。不是他的身体在说话,是围绕着他的身体并散布在四周空气里的静悄悄在说话。
他背起外婆出门就跑,我赶紧下床去追。后来我嘶喊起来:妈——!妈——!三舅——!我又喊:姨妈——!他背起外婆,冲下坡去,向水库跑。青得发黑、深得发晕的水库,有很多水藻在水底下等着缠人。我从来不敢到那个水库洗澡,他们说我外公捞了三天没捞着,三天以后,白得像生石灰的颜色浮了出来。快到水库了,白三公家在旁边,我连忙喊:白三公——!白三公——!他没在家。他从房后转出来,拿着火枪正要上山收猎套。我边哭边喊:大舅要把外婆扔在水库里!他便望着我大舅追。何向文,站住!大舅缓了缓,外婆忽然伸手抓住旁边红心果树的树枝。
她的手怎么一下就听使唤了呢?我想她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让那只手听使唤。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有的时候以为手软了脚软了力气没有了,可是心里一使劲儿,力气又出来了。心里还有力气,要学会使劲儿地想,用力地想。心里还有力气,这是外婆教的。
外婆抓住树枝,大舅搂着她的腿用力往前挣,外婆被拉仰在他背后,被拖直了。白三公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他嗵地望天上开了一枪。大舅一撒手,外婆掉在地上。
大舅紧跑几步,跳到水库里去了。我和白三公扶住外婆,看见大舅在水库里扑腾了一阵,游到对面上了岸,一溜烟地跑到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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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从此不再说话,就躺着。像在深深的水底。白三公把她背回来的第三天,三舅被吉克家的人抬着回来了。大舅也回来了,他嘟嘟噜噜地说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好一阵就只听他这咒语一样的声音。三舅想揍他,但腿没好走不过去。妈妈找来王金凤,借她的驴来拉外婆去鹭城医院。王金凤问:他是不是神经病?你不许骗我。妈妈说是。王金凤说:是神经病也比我的驴子爹好。她的驴拴在石堆上,等明天一早姨妈赶着她家的驴和车过来。
明天一大早就到鹭城去。我也要去。三舅脚不好不能去。王金凤说:没男人不行。我可以在路上当男人。她说她是咱家的人,一起去。再说她的驴只听她的。都安排好了。妈妈对三舅说,你好好养腿。三舅说:老子腿好了不饶他们。晚上,我还是和外婆一起睡。我怎么也不能把被窝暖和起来。怎么也不能!
我看见油灯红得发黑,最后全部变黑,一缕黑烟就沉坠坠地坠在灯上。我很担心它坠下来把油灯砸翻。我听见外婆喊了一声:九儿。我连忙应了。我答应了声音却没了。我追着飘上去的烟看看,又去看外婆。看见她白得像生石灰,像生石灰的白色一层一层地浮出来。他们说外公就是这样自个儿从水底浮出来的。我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