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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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4 字数:4686
婶说,是周金辉那边的侄子。周金辉就是我堂叔。女人打量了我几眼。我想她一定看出我的寒酸了。虽然刚吃过饭,这个女人还是盛情邀请我们吃她的粽子。才煮熟的,趁热吃才好吃。她很殷勤。堂婶说,我真的吃不下了,怕吃了不消化,晚上睡不好觉呢。这样吧,让他们两个吃吧。于是,在堂婶和那个女人的目光注视下,我和周小亮剥开粽叶,开始吃那冒着热气的粽子。周小亮吃得漫不经心。我不能像他那样,只有一口一口一五一十地吃着那粽子,一直把它吃完。那个女人一直看着我们吃,好像急于知道我们对粽子的评价,可她不问,我们也就没说。女人张大着眼,好像失望于我们默默地吃她的粽子。我好不容易吃完一个,那个女人忙不迭地说,啊,再吃一个吧。我看着堂婶,堂婶也说,要吃得下就再吃一个吧。我说我吃不下了。旁边周小亮突然把光粽子扔在了桌上,大声说,粽子还是生的呢。那个送粽子的女人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看我。是有点生。我说,不过,还好……那个女人看了看周小亮扔在桌上的粽子,那上面有周小亮的牙齿印,但她看不出生的痕迹。于是又看看我,好像明白周小亮只是不想吃粽子所以才说粽子是生的,而我呢,我把粽子吃进肚里,却说是生的,那就是说谎了。如果是生的,我会一声不响地咂咂有味地把它全吃到肚里吗?我吃了她的粽子,却又附和周小亮的随口之词(啊,周小亮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脾气),那不是很无耻吗?我被她看得很不安。我应该能知道这个女人送粽子来的用心,她是堂婶的一个朋友呢还是堂叔以前的一个下属的妻子?她没想到粽子竟然会有可能是生的,这让她很惶惑。我不应该说这粽子是生的。后来她说,啊,生的,可能是太急着出锅了,明天我再送几只过来吧。她笑起来闪闪烁烁的。两个家庭妇女继续她们的话题。我则跟着周小亮到他卧室里,听歌,看他画的画。
在周小亮的书房里,我跟周小亮坦白了这次来访的目的。周小亮要我晚上住在他家,我想起我来不仅是为了陪周小亮踢球,吃邻居送来的粽子,和周小亮促膝谈心,抵足而眠。我跟周小亮说我这次来是有任务在身的。知道吗,周小亮,我家欠了你家2000块钱,这钱已经一拖再拖了好几年,早就该还了,可就是一直还不上,现在还是还不起,因为我们家没有钱,你妈第一次托人传话,第二次亲自上门,就是要我们还这笔钱,我们也知道不能太拖下去了,这样对你们不公平,可是,我们家还是没有钱,所以我的父母让我过来跟你爸妈说说,打个招呼。你看,我就要毕业了。毕业了我就能工作了,那时候我的父母就不用供养我读书,而且我也能挣到钱了,那时候,我想,最多半年时间,就能把你们家的钱还上了。我说的时候很诚恳,并没体会到羞愧,或者说是羞愧感并不强烈。周小亮显然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他说,我去帮你把那女人赶走。他好像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欠他家钱的事情,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他从小玩到大的堂兄弟而已。
送粽子来的那个女邻居走后,我跟堂婶说了我母亲要我转说的话。本来我想,跟堂叔说可能更管用,可是吃过晚饭后,《新闻联播》起,一直到现在,堂叔就没有出来过。我跟堂婶说了这番话后,就很想从堂叔家逃走。原来跟人说这样的事还是很难为情的。不过好在堂婶很有耐心,她很认真地听完了我的陈述,然后安慰我说,回去跟你爸妈说,别为钱的事太多心了,老叔子老婶子难道这么不讲人情吗。我把这个看作是对我们最后一次要求的默许。我的任务基本完成。我起身告辞,周小亮送我,一直送我出了小区。他问我,这么晚了住在哪儿,回去显然是不可能了。我告诉他我住在一个朋友家中,我那个朋友的父母为他在城郊买了幢房子,目前就他一个人住,我住过去很方便,而且已经提前电话联系过了。这样,周小亮才放心回去。
第二天我回家,跟我父母详细汇报了事情的进展。我的母亲松了口气。开始问我一些其他的事情。譬如堂叔堂婶好吗,我想到堂叔发福的身体陷在椅子里的碍呆样,回答说好。譬如小亮见到你后还亲热吗,我说亲热。譬如说房间大不大,我就具体说了说。譬如说还做了些什么事,我就说了足球和粽子的事。我的母亲知道堂弟还能和我玩得投机,感觉很欣慰;粽子的事情她批评我傻。问及晚上住在哪里,我说住在一个朋友家。如果说此行还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住宿这件事了。母亲的意思是晚上我应该睡在堂叔家,和堂弟挤一张床,抵足而眠什么的,那样无疑能增加我和堂弟之间的兄弟情谊。
不过,事情还是按照它自己的路线固执地延伸着,我的行为毫无意义。远在城市的堂婶终于对我们失去了耐心和怜悯,将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我家庭的脸上。是的,那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随着那声清响,我的父母颜面几乎丢尽。我的父母迅速衰老,以对应耻辱涟漪般的扩散。他们是农民,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法庭,那是一个让人眩晕的场所。然而堂婶现在已经是个城里人,和众多的城里人为伍,她已经不惧怕法庭,甚至敢于为了一点钱而要上法庭了。堂婶要为了2000块钱的债务,和我的父母法庭相见。那又是种怎样的相见场面。法院是不讲人情的地方,想象中的堂婶脸色已经铁青得可怕,脸放到刀也斩不进的地步,这和法院给人的感觉已经非常吻合了。据说,堂婶首先是在西门菜场和一个上城卖菜的人扬言的。这不排除谣言的可能性,我的父母更愿意相信这是谣言。可那是真的,虽然谁是那个上城卖菜的人始终揪不出来,我的父母无法和她做到三口对六面,但在众多张口舌后,这个消失的沉默的人无疑证明了事态的确凿性。我的母亲牙龈发炎了,只能啜稀饭,讲话也讲不清楚,为了减缓疼痛,她用一只手掌托着捂着腮帮子,好像那面腮帮子里的牙齿会突然掉下来。即使这样,我的母亲还得起早摸夜,继续卖小菜。生活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是不易且不齿了。就是在镇上那简陋的菜场里,堂婶的弟弟,隔着菜摊证实了传言不是流言。他说,嬷嬷,我姐说了,那笔钱再不还的话就只有上法庭解决了。他说,嬷嬷,我姐说了,那笔钱再不还的话就只有上法庭解决了。
母亲卖小菜,用一根扁担,一头菜篮子上别把秤(曾经丢失过一把秤,价值50元,等于一个星期的菜都白卖了),一头菜篮子上挂张小板凳,这样忽悠忽悠挑着上街。路上遇着的都是些上街喝茶的老头,他们也都赶早,边走边咳,咳的咯噔咯噔的。遇着了说话,母亲一开始挺难为情,后来也就坦然了。伊挑着菜担子,走得很快,一会超过一个喝茶的老头,一会又超过一个喝茶的老头。扁担在肩上嘎吱嘎吱响着,告诉人们母亲一路走得有多快。
母亲卖小菜,赶早了能在菜场里拣个好旮旯,然后用塑料瓶子去接来自来水,敷在铺开来的菜上,让水一层一层渗下去。一切摆弄停当后就坐在菜后面的小板凳上,开始等顾客。母亲不会拦顾客,对那些能言善辩者,母亲羡慕之余有些不屑,有些愤愤。母亲也不会结交朋友,她来就是卖菜,到点市场上人散去,她也就回家。卖得好就高兴点,卖得不好则失落些。她不怎么和挤在她边上的同样是卖小菜的人搭话,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卖小菜的苦衷。那些卖小菜的,母亲眼观耳听,知道她们都是碎嘴皮子,过话筒。
堂婶的弟弟侧着身子把腰弯向我母亲的时候,真像个买菜的。母亲以为是个买菜的,心里一阵高兴,她抬起头,看着这个随时准备挑走一把小菜,留下一块两块钱的男子。她没有认出来这是堂婶的弟弟。当他说出那番话后,母亲脑子里乱得厉害。一时间,乱糟糟的市场消失了,那些晃动的身影叫嚣的声音都不见了,母亲坐在板凳上,她身前的小菜摊子移到了她的身后,紧跟着也小下去了,小板凳也没了,母亲坐在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动静。那一瞬间,困扰母亲多日的牙疼不治而愈。真的,牙就不疼了。
母亲没有按时收摊。别人都走了,母亲还坐在那里,想着多卖点菜出去,其实,她神情恍惚得厉害,有人来买她的菜,她都没有反应。买菜的人咕哝两声就去别家了。现在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有摊位的还在继续卖菜,但已经没有来买菜的人了。疏疏散散的几个人就像严重脱发的脑袋上的几根毛。市场显得很空。有个卖红薯的女人一直在看着我的母亲,这会儿人少了,就推着由柴油桶改装的烤箱过来这边。“没生意做啦。”卖红薯的女人搭讪。她问母亲刚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个男人是什么人,为了多少钱要打官司。刚才一幕她看在眼里,连说的话也由别人口中知道了。市场上有什么事传得是真快。她们两个在渐渐毒起来的阳光中聊起来。
这样,我的母亲有了她在市场上的第一个朋友,这个卖红薯的女人是我一个初中同学的母亲。我的初中同学叫王海。当母亲说起王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已经记不起这个当年的初中同学长什么样了。但是王海的母亲知道我的名字。两个母亲谈到自己的孩子,发现年纪差不多大,又在同一个学堂里读过书,有可能是同学的时候,她们就各自说出了自己孩子的名字。我母亲对王海的名字跟我一样陌生,但当王海的母亲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怎么不早说呢,原来你儿子就是周小伟,你就是周小伟的母亲啊。两个母亲顿时亲近了不少。母亲跟我说,她(指王海的母亲)怎么对你印象这么深呢。但我是真记不得了。王海到底是谁,她的母亲怎么一听到名字就能想起我,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同学的妈真好。我的母亲对我说,真是个热心人,知道他们逼债的做法,很是愤愤不平,说她要来帮助我们,说要回去跟你同学的爸爸商量商量,明天早上给答复。这个答复就是,他们愿意借钱给我们还债。但是他们的钱在银行里,存的是死期,如果不到期拿出来就没有利息了,如果他们取出来给我们,只要我们承担银行的利息钱。也就是说,他们只不过把钱从银行换一个地方。如果到时候,他们的钱我们还是还不上的话,那除了借出的钱让他们揪心,还要承受邻里的笑话那是肯定的。这个世道还有这样傻的人吗,竟然去帮助人,家里就是有十万八千的家产,也不应该平白无故的帮助人啊。难道真的是钱多到烧都烧不掉吗。他们肯定也隐隐有这样的担心。所以他们提出一个要求:钱,我们给你准备在家里了,让你的儿子来拿。顺便同学之间玩玩,王海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我骑着车去王海家。那个村子我知道,沿着去后周的公路直接往前骑,就能看到一个村子淹没在一大片农田中。那是个叫方里的村子。母亲让我去方里的王海家,美其名曰是看望老同学,其实是去借钱。但我不知道王海家具体在什么位置,村头村中还是村尾,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母亲说,怎么会呢,你同学妈说你以前去过他们家。你去的那会他们还是老房子,现在盖了楼房了。但我还是想不起来。王海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是无疑了,我也肯定去过他们家,也许还不止一次。一路骑着一路想着,我总要找出一点熟悉一点话题,母亲临行前交代,要对人客气点,哪怕是你同学家。客气的意思就是低卑。半路上下起蒙蒙细雨来,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视力被阻,看不很远。额头的头发垂下来,往下滴着水,然后在脸颊上流淌。其实雨很小,有点像雾一样,虽然感觉全身都在往下滴水,但并不是真的,我的衣服好像还能抵挡一阵子,贴肉的地方还是干的,这让我好受点。之所以傍晚前往,是因为我同学,也就是王海的父母要到傍晚才能回到他们的家。其实王海的母亲跟我母亲说我可以早点去,王海在家。母亲的意思是早去了大人不在家也没用,不如晚点去,母亲的意图只是钱。我害怕我根本不认识王海,或者王海真是我同学,但我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我只希望这雨不要大下来,最好在我回家的时候能停下来。
我在好像是王海家的门前停下,那果然是王海家。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敢确认。那是一幢小楼,有围墙,围墙里面是院子,一扇铁门,上面还有锁。我想有锁可能就没有人在家了,立了有一会,就想还不如去村口等王海父母。王海父母骑着一辆三轮车回来了。坐在车上的王海母亲大脸盘子。远远看见我就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