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天净沙      更新:2021-04-06 04:44      字数: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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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洁,她的世界已经十分狭窄,如果再乱糟糟的话,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难持续下去。我几乎承担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洁的劳动,擦窗玻璃是所有劳动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须擦两次,从而保证阳光能够不受尘污干扰地来到她的内衣上。打开窗户以后我的苦恼就来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干净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龄要达到迅速实在是力不从心。李秀英是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告诉我风是最坏的东西,它把尘土、病菌,以及难闻的气味吹来吹去,让人生病,让人死去。她把风说得那么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象中,风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黑夜里爬上我的窗户,把玻璃磨得沙沙乱响。
  李秀英完成了对风的攻击之后,突然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潮湿是怎么来的?”
  她说:“就是风吹来的。”
  她说这话时突然的怒气冲冲把我吓得心脏乱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间,既保护了她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又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的美好关系。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下午的时刻,阳光被对面的山坡挡住以后,李秀英伫立在窗前,望着山那边天空里的红光,仿佛被遗弃似的满脸忧郁,同时又不愿接受这被遗弃的事实,她轻声告诉我:“阳光是很想照到这里来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声音穿越了无数时光来到我现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让我看到了她和阳光有着由来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个恶霸,侵占了她的阳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强,并不只指望我能够干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的响声,可以多少平息一点李秀英因为孤单而出现的忧伤。事实上李秀英并不重视我的存在,她喜欢用过多的时间来表达对自己的怜悯,而用很少的心情来关心我,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那里不舒服,可当我提心吊胆地出现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为她干些什么时,她却对我视而不见。有时候我的吃惊,会引起她对自己疾病的某种不可思议的骄傲。我刚到她家时,看到她在屋内地上铺着泛黄的报纸,上面晒着无数小白虫。患病的李秀英胡乱求医,那些可怕的小白虫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当这个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虫煮熟后,像吃饭似的一口一口十分平静地咽下去时,站在一旁的我脸色灰白。我的恐惧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出了神气十足的微笑,不无自得地告诉我:
  “这是治病的。”李秀英虽然自我得让人时常难以忍受,她在骨子里却是天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刚去时,她总是担心我会干出一些对她家极为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验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个房间的窗户对,发现窗台上有五角钱。我吃了一惊,五角钱对当初的我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当我将钱拿去交给她时,显然我的吃惊和诚实使她如释重负。她明确告诉我,这是对我的考验。她用令人感动的声调称赞我,她那过多赞美词语的称赞,使我当时激动得都差点要哭了。她对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后来我在学校遭受诬陷时,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强力壮的王立强一旦回到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他经常独自坐在一边愁眉不展。曾经有一次,我来到他家的第一个夏天,他让我坐在窗台上,仔细地向我讲述山坡那边有一条河,河上有木船,这样简单却使我铭心刻骨的景象,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可他有时候的语言十分恐怖。他有一个非常喜爱的小酒盅,作为家中唯一的装饰品被安放在收音机上端,他为了让我重视酒盅,很严肃地告诉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会拧断我的脖子。当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他咔嚓一声扭断了黄瓜,对我说:
  “就是这样。”吓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冷风。
  在我接近七岁的时候,生活的变换使我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应该说我那时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几乎是在瞬间的时间里,将在南门嘈杂家中的孙光林,变换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强的叹息里常受惊吓的我。我是那样迅速地熟悉了这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最初的时候我每天都置身于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铺成的狭长街道,让我觉得就如流过南门的河一样不知道有多长。有时候在傍晚,王立强像个父亲那样牵着我的手走过去时,我会充满想象地感到这么走下去会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时,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门了,这个疑问曾经长时间地困扰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后总是走到了家门口。孙荡镇上的那座宝塔是我最惊奇的,宝塔的窗户上竟会长出树木来。这一景象延伸以后,有一次我古怪地觉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会长出树木,就是不长树木,也会长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经常会发生翘来翘去的声响,尤其是在雨天的时候,使劲往一侧踩去,另一侧就会涌出一股泥水。这个游戏曾经长久地迷恋着我,一旦获得上街的机会,我就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这样的游戏之中。当时我是多么想把泥水溅到过路人的裤子上,我用胆怯禁止了自己的小小欲望,没有出现的后果向我描叙了自己遭受惩罚的可怕情景。后来我看到三个大男孩,将一排放在各家门前的便桶盖扔上了天空。便桶盖在空中旋转时简直美妙无比,几个遭受损失的成年人从屋里冲出来只是破口大骂而已,而那三个孩子则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然发现了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因此当一个穿得漂亮整洁的女孩走过来时,我使劲踩向了一块翘起的石板,泥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我自己开始了预先设计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实现内心的欲望之后,快乐并没有来到。那个女孩没有破口大骂,也不追赶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长久的哭声,使我经历了长久的胆战心惊。就在这条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歌声来,这对当初的我就如宝塔窗户上长出树木一样奇妙。他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闲逛,和一些认识的成年人打着招呼。这个大孩子体现出来的风度,曾让我默默仿效过。当我也将双手插进裤袋,努力作出大摇大摆的样子时,我得意洋洋塑造出来的形象,却被王立强用训斥给葬送了。他说我像个小流氓。
  这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声之后,还能惟妙惟肖地吹出卖梨膏糖的声音。当我和其他一些馋嘴的孩子拚命奔跑过去后,看到的不是货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的他。我们上当受骗后一脸的蠢相,使他过于兴奋的笑声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里结束。
  尽管屡屡上当,我依然一次次奔跑过去。我被声音召唤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为的是让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上了他的当,他当时快乐的笑声使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
  “你吹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卖糖的。”我故作聪明地告诉他。“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不料他笑得更厉害了,他问:
  “那你跑什么?”我立刻哑口无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后来的一天中午,我上街去买酱油遇到他,他又变了个法子让我受骗,那时他已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声。然后俯下身,翘起屁股让我看看他的裤子是不是拉破了。他黑色的裤子在屁股上补了两块暗红的补丁,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将脸凑近他那猴子似的红屁股,我告诉他没有拉破。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我仔细看了还是没有拉破的地方。
  他说:“你把脸凑近一点看看。”
  当我把脸几乎贴到他的屁股上时,他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把我熏得晕头转向,而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虽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拥而来的全新生活几乎将我淹没,使我常常忘记不久前还在南门田野上奔跑的自己。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将入睡时,会恍惚看到母亲的蓝方格头巾在空气里飘动,那时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万分,可是睡着以后我又将这一切遗忘。有一次我曾经问过王立强: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当时王立强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光芒里。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给我买了五颗橄榄,然后才告诉我:
  “等你长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强,在那时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忧郁地告诉我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念书。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说:
  “等你长大了,我就为你找个强壮的女人做妻子。”
  他这话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他会奖给我什么呢,结果是个强壮的女人。王立强给了我五颗橄榄以后,我就不再着急着要返回南门,我不愿立刻离开这个有橄榄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显得异常激动,一天下午,一个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的孩子让我错误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时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孙荡,仿佛回到了南门的池塘边,看着刚刚上学的哥哥耀武扬威地走着。我向孙光平呼喊着奔跑过去。我激动的结局却是一个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我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早已离开南门,这突如其来的现实使我非常悲伤。那一刻是我最想回到南门的时候,我在呼啸的北风里哭泣着往前走去。
  一个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国庆的男孩,和另一个叫刘小青的,成为了我幼时的朋友。现在我想起他们时内心充满了甜蜜。我们三个孩子在那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行走,就像三只小鸭子一样叫唤个不停。我对国庆的喜爱超过刘小青,国庆是个热衷于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我面前时满头大汗,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满热情地问我:“你打架很厉害吧?”他说:“你看上去打架很厉害。”
  我对刘小青的喜爱,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声建立起来的。他和那个戴鸭舌帽大孩子的兄弟关系,使我对他的喜爱里渗满了羡慕。和我同龄的国庆,小小的年纪就具有了领导的才能。我对他的崇拜,是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变得多彩多姿。我忘不了他带领我和刘小青站在河边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会给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们三个孩子以一定的距离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边,轮船驶过以后掀起的波浪推动着我们赤裸的脚,我看着波浪一层层爬上我的脚背。我们的脚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里摇摇晃晃。可是在这时候我要回家了,我要去擦窗玻璃,去拖地板。当国庆和刘小青看着远处的轮船逐渐驶近,第二次波浪即将来临时,我却被迫离开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种让我难忘的享受是登上国庆家的楼房,去眺望远处的田野。那时候就是在城里,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楼房。我们向国庆家走去时因为激动,我和刘小青像两只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国庆则表现出他作为主人的风度,这个孩子走在我们中间时时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来掩饰他孩子的骄傲。然后国庆敲响了一扇屋门,门只是打开了一点,我看到了半张全是皱纹的脸。国庆响亮地喊了一声:
  “婆婆。”门打开到让国庆能够进去的宽度,我看到了里面的灰暗,和这个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脸。她的眼睛以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亮度看着我们。在我面前的刘小青准备进去时,她迅速将门重新关成一条缝,只露出一只眼睛。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她喑哑的声音:
  “叫一声婆婆。”刘小青叫了一声后就走进去,下面轮到我了。依然是一条缝和一只眼睛。这个老太太让我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国庆和刘小青已经踩着楼梯上去了,我只能颤抖地叫一声。我获准进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将门关上后,只有楼梯顶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楼时始终没有听到她走开的脚步,我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