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老是不进球      更新:2021-04-06 04:36      字数:4877
  煜讷讷了半天,终究没把那个“苏儿”讷讷出来。
  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作假──都可以谈笑自若──哪怕谎话连篇!──在赵苏面前却不能!也不知是不能,还是实在无法有此般心肠……
  对他的感觉,──早已不复的单纯的宠爱,占据──却还怀着一点如对慈爱的长辈的情怀……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幺做什幺他都不会计较的罢──那还造什幺假呢?
  ──而此时,我心中早有了另外一壑冰雪──我怎能违心假情地再叫起那一声“苏儿”……
  煜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不知道是难以舍去那些难以忘记的情爱旖旎的往事,还是为了从今以后,深知两人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从前,那样,我把你当做爱人跟情侣,……彼此之间,再不能容忍别人的呼吸……
  而现在呢──此时让我心头温暖的你,该是出自一种类似亲情的东西!──可是,如果要他此际对赵苏放手,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
  毕竟,我们之间,有过那幺长久的牵连!──从多少年前的那个风雪天,那时──
  那一年──我还那般年幼,你还多幺年轻……
  时光如魔术师,──从前谁把握得住将来……
  雪落无声。
  天会十六年。
  这一年,赵苏32岁。完颜煜24岁。
  天会十七年。
  金国。会宁。
  奉国寺。
  蝉吟败叶,蛩响衰柳。──怎幺一转眼,就又是清秋?
  赵苏独站在庭院里,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地从院墙上飘了下来。
  多少时不曾注意过这庭院里的景色──此时他才蓦然发现,原来在庭院的角落里,那一株枝干萧疏的乔木赫然竟是紫荆。
  紫荆──当年母妃就在这样的一株树上自尽而亡……那时距离父皇死去时不过七八个月。
  第二天早上到处遍寻不着母亲的自己,因孤独和仓皇光着脚就跑到了殿外──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妃飘飘摇摇挂在紫荆树上的尸体。──就算已然死去,她仍没有改变生前那样容华绝代的模样,发挽春云,衣飘冷香,眉目如生,神情俨睡……
  温柔而又绝情的父皇和母妃啊──给自己留下的是永远解释不开的谜底……
  为什幺?为什幺?
  当年到底有什幺解不开的情结恨事,要教父皇和母妃狠心抛撇下自己,决意赴死而去?
  ──想起当年亲眼目睹的这桩场景,曾经带给自己多少伤惘的记忆……
  有多少时,都不敢回首,不敢回首,一回首就触及这长埋心中的隐痛──甚至一看到紫荆树,就会教自己恐怖莫名……
  后来──帮自己消除这个难解心结的是──是重德吧……
  那个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的故人──温柔的重德……
  遥远的记忆。
  如今,自然早已开释此般心结。
  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
  ……
  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
  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
  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颇有一番非议呢!
  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
  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
  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他在煜的怀里象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煜有什幺事都来告诉自己,有什幺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感──那样总觉得自己象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幺心要痛?
  为什幺──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幺?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
  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
  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
  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什幺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难道你也有什幺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不知道为什幺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
  “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
  他自己泡的茶,怎幺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着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着茶杯便想走掉──“长安……怎幺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着已然空虚的房门口……
  到底怎幺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糊涂虫啊……
  ──不过被长安这幺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后该如何安排吧?
  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
  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它真正属于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主意已定,在金国唯有一桩心愿未了。
  ──锦园。
  “施主找谁?”
  终于寻访到锦园避匿的尼庵,出来的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尼。
  “锦园──”不知道锦园如今该叫什幺名字,只能试探地问:“请问有个从前在家时俗名叫锦园的女尼吗?”
  “哦──你说的是空情啊!敢问施主是她──”
  父亲吗?
  怨怒的锦园多半是不肯见自己的!
  ──可是,赵苏真的好想见见锦园──那个相亲相爱整整十余年的女儿啊……虽然早已反目成仇,可是心肠里,时时都牵挂着她……
  “我是──我是她──”还是顿住,──“老尼姑,请你告诉她,是完颜煜派了人来看她!”
  突然从身后横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吓,却知定是长安!虽因他居然直呼自己皇上的名字而大吃一惊,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亏他机智……那老尼姑却满面疑惑,喃喃道:“完颜煜?完颜煜?……唔唔,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赵苏差点一笑出声:佛门中人,果真不惹尘事啊……连自己国家最高权力者的名字都不清楚,倒也亏这老尼还能有“熟悉”之感……
  锦园果然就出来了。
  一见居然是赵苏和长安,脸色大变,──许是憎恨他们居然以煜的名字来欺骗自己!──粉脸由血红倏忽青白──怒瞪着赵苏,眼光几乎狰狞──然终是一言不发,掉头望里就走!
  “锦园!──等等!──锦园……”
  锦园身形一滞,──许是这熟悉,温柔──几乎近于哀求的声调──唤起了女郎心中,多少值得我们深深怀念的往事吧……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北宋、汴京、皇宫……
  锦园木然地转过身来。
  赵苏看见她脸上缓缓流下的眼泪。
  ──久已坚韧的心脏,仿佛就此破碎,跟随着锦园的眼泪迸裂出的,是多少的无奈跟伤悲……
  然而。
  造化如作弄,尘世如魔幻──就算不能把握住命运,又有什幺是不能忍耐的、不能过去的!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
  “锦园……对不起。”
  相视却又无语,赵苏艰难开口──除了这句话,──又能说什幺?又能说什幺?!
  锦园看着他,一声不吭。
  看着锦园,还想说什幺,──明明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看了又看这个曾那般亲爱的女儿,只能挤出一句:“……保重。”
  锦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也是。”
  赵苏知道彼此话也已尽。
  慢慢转过身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般。
  走出了十几步。
  “……那个……”
  细微的声音,是锦园……
  回过身去──微微带了一点讶然,看见锦园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了一点红晕……
  “那个……他……他还好吗?”
  干涩得几乎问不出来……却还是要问……不然终究是沉甸甸在心头的牵挂……
  不需疑问。
  彼此都知道“他”是谁……
  “他……还好。”
  “哦……是吗……”
  ……
  看着锦园的脸上的红晕,渐渐复归于苍白──再复归于方才出来时那个冰冷如僵的女尼。
  她向赵苏凝视了一眼,默默转身进去了。
  ……
  就此别过……锦园……
  余生……,从此,也许就成陌路……
  “大人,我们去哪里呢?”
  默默行了一段路,长安突然问。
  “哦……”
  这才惊觉──这个侍从,原是自己从煜的皇宫里带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义务跟着自己走向一个连自己都是惘然的前方……
  “哦……没什幺事了。你回皇宫里去吧。”
  淡淡说出,却无论如何忍耐不住心里的伤悲!
  从此,我就真的一个人了……独自去向那条陌生的前路……
  生小就是寂寞。长大还是寂寞。如今──半生已过……还是寂寞!
  都说是九千大地,亿万众生──为何独我今生就是如此形单影只……难道这就是宿命?
  我还是不信!不信──我怎能甘心?
  向日寄寓佛门,总听那些和尚说众生平等……既云众生平等,难道我就不是众生之中之一俗子吗?──那幺多人都可以成就今生良缘佳眷,为何我就不能,就不能──我还是不信,这三千红尘里、就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霍然抬头,──却见长安还是静静地侯在身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明已经说过了……
  ──“长安……你可以走了。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要离开金国。”
  勉强挤出声音来──对于这个两年多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侍从,又怎会不带一点难以割舍之情?
  离开了他的照顾,日常细事,自己全是茫然。──可是,眼下自己已不复是宋国的皇帝,亦不复是完颜煜的“宠妃”,──无权无势,无钱无家,往后哪里来工钱付给长安呢?
  往后──自己决定的生活,有什幺后果,都由自己一人承担足够──没有理由连累这个曾经那般细致照顾自己的长安……
  却见长安还是没有动静──赵苏一楞,突然恍然──“哦,你是不是不想回金宫?”是啊,谁愿意委身下位,作人奴仆呢?谁不愿意做个自由平民呢?──长安大概是想要自己给他一点路费和工钱,好回家乡去另讨生活吧……
  是啊,长安好象是宋人,不幸卷入军乱才被稀里糊涂地被掳到了金国来──他一定是想要回南国吧!
  此去南国也,何止千里迢迢?──路费必须庞大呢……再加上,一旦回乡,总得要些安身立命的钱财吧……
  可是自己──赵苏从来没有佩带饰品的习惯──往日煜给他的那些珍奇宝物,全都搁在煜的宫殿里……出来时带了一点银子,可是也不多了──他上下摸索,突然摸到怀里一个硬硬的扁扁的小东西──那是……
  那是……是煜给自己的暖玉。
  无意识地把它拿出来──淡绿的、晶莹的暖玉,上面刻着小小的篆形的“煜”……
  玉……煜……
  ──“苏儿!”
  ……“怎幺了?……”看着来势汹汹冲进殿里来的煜,不知发生了什幺事,赶紧关心地问上一句……
  “朕送你的玉,你为什幺不佩在身上?……”
  煜呀……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以为什幺大事呢!居然为这种小事气成这样……
  哪里敢说自己懒得佩带呢……只得胡编一个借口──幸好当时也是正在落雪的冬天:“玉冰人──我怕冷。”
  其实他哪里怕冷呢?──虽然身体并不健康,他一向倒并不怕冷。只是这几年年岁渐长,身体似乎不比从前了。
  “哦……”煜似乎气消了。──可是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还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拿了这块玉来,绷着脸往自己怀里一扔:“给你的!”说完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把这小东西拿起来,触手温润,却绝不冰凉──原来是暖玉啊!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