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4-06 04:13 字数:4823
捡了一桩拿出来说,那你不娶了媳妇再走?你也年纪不小了,要不是读了这么多书,孩子都该多大了呢。
书长没防着这个,脸都有些红了,只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到先着急这些有的没的。
柳姨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走那么远,不比在家时候,你一个人,没个女人照顾着,怎么行?看见书长脸红,又奇怪,自想,都说学堂里女学生都摩登的很,书长怕不是也有了个什么人了吧。正想着怎么开口问他,有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撞的门咣当一声巨响,却不是阿玖是谁?
喘息未定,劈头便是一句,书长哥,你真的要去外国了么?
柳姨看书长,书长却正看着阿玖。阿玖跑得一头汗,眼睛濡湿,黑的黑,白的白,盈盈的闪着光,只是定定的看书长。看得柳姨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么认真,伸手拉他过来,想给他擦擦汗,手却被阿玖无意识的挡开了。
书长拿了柳姨手里的毛巾,把阿玖拉过来。阿玖不反抗,身体却是僵硬的。
书长一边细细的擦,一边慢慢说道,学堂里先生才提过,还不一定能去呢。又是秋生哄你呢吧。
阿玖软了一点,不一定能去,又不是一定不能去。怎么你都没告诉我?开始声音还小,后来竟越来越大了。
还不一定的事,何况我也还没想好是不是一定要去。阿玖,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汗都擦好了,书长的手放在阿玖的肩上,手下清晰可感的骨棱,瘦。书长觉得心里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真的放开,一去这许多年?
为什么不去?说话的是秋生,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个花环,神情有点狼狈。
看到他,阿玖又神气起来了,‘对啊,书长哥,是不是你功课顶好,所以先生才让你去?'眼睛却斜斜的看着秋生。
秋生放下心来,到不计较他这点小心眼子,笑说,书长功课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和书长跟的先生不一样,他的先生姓赛,我的先生姓德。说罢和书长相视一笑。阿玖本来好奇,看到他们这样子分明在讲一些自己不懂得话,心里一闷,索性闭了嘴不说话了。书长有心岔开话题,便问他上个月装金童的事,阿玖小孩儿心性,哄的一会儿就又兴高采烈了,还答应等晚上师傅来了,扮上给大家看。
傍晚,阿玖跑到街口等师傅,秋生在库房里帮书长盘货。一时书长手里那张单子上的数字都核对无误。秋生半打趣地说,没到你家来之前,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会做家事,还会打理店里。
从小做惯了。书长毫不在意,顺手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再推得更整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知是阿玖和师傅来了。
迎到院子里,秋生一眼看到牵了阿玖的那个人,心里猛跳了一下,暗道,天下竟有这么美的人?身量不高,清瘦白皙,松香色的长衫松松的,一走动衣袖翩翩,似有风送。恍惚一看长得似乎和阿玖有些相像,细看神情又差很多。也是一双乌晶似的眼睛,却不象阿玖总是顾盼流转,这人安静时,眼中便似锁了清雾,人却站在河的彼岸;若真是一眼望过来,又如蝶翼掠过,挟了一阵轻风,而这种感觉却是这么轻微,细不可察。此时,他便被阿玖牵了手看院子里待放的花,不过是些寻常花草,可见是悉心打理过的,这个时节倒也带着可喜的春意。看过了栀子,看蔷薇,有一枝羞羞得打了苞,绽出一点猩红的颜色。
‘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秋生听到声音才注意到讲话的那个人,青布长衫,颀长身材,修眉英目,此时正和那白衣男子相视而笑。
书长给秋生引见了,高一些的那位是萧涑溟,大师傅,牵着阿玖的是裴小云,二师傅。秋生正觉小云十分面善,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口,这小云正是红透大江两岸的一代名伶。大家都带着了然的笑看着秋生,觉得他怪有趣的,独阿玖趁大家不注意冲他做了个鬼脸,搔了搔面颊。秋生回了个鬼脸回去,正好看到小云也抿了个笑容看着他,顿时又呆了呆,传闻曾有人为了看小云的戏倾家荡产,秋生一直以为笑谈,如今心里却是有几分信了。
至入了席,先上的竟是几样北地的点心,豌豆黄,艾窝窝,驴打滚,疏疏朗朗摆了几小碟,吃的阿玖眉开眼笑。以苏杭一地繁华景象,这些东西也不算难得,只怕有些馆子作的比北方原产地还精细些,只是对普通老百姓倒还是稀罕物。
小云看大家吃得开心,抿嘴一笑。说,多少年没家去了。这几样也不是在什么金贵地儿买的,就是家门口那家点心铺子。别人走门子还得掕个八大件儿什么的,我这也就个蒲包就回来了。
萧涑溟看着兴奋不已的阿玖,笑说,那我们能得了这个蒲包还是占了阿玖小馋猫的光啰?! 秋生也看向阿玖,发现他虽是两眼放光,吃得却很节制,都是书长每样分了小块放在他的碟子上,几样糯米作的点心更是只有少少一点,阿玖吃得极其细致,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吃完也不闹着再要。听了涑溟的话,冲小云作了个鬼脸。萧涑溟见状又道,不要和云师傅求情了,今天不考你功课就是了。
大家都笑了,阿玖红了脸藏到了书长身后。秋生发现阿玖和小云虽然娇憨亲昵,对涑溟却执礼甚恭,并不恃宠而骄。
涑溟和小云说了句什么,小云抿了口茶,没有答话。回头又笑对阿玖说,下次跟了我家去,好东西才多呢。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串街的回回卖的切糕和羊头肉。切糕热热的,粘粘的,糯糯的,甜甜的。羊头肉切的菲薄。小时候和我娘说,我也要去卖切糕,卖羊头肉。娘还没说话,就吃了爹好大一通排头,说什么下等的回回才拿那两把刀呢,我们在旗的子弟怎么能干这下贱差事。可是后来,还不是。。。。。。小云声音渐渐黯然,不自觉地又啜了一口茶。
阿玖端了茶壶过去给小云续上热的,问,二师傅,你去了这些时候,排了什么新戏?
萧涑溟听了,有些悻悻的,拿眼看小云,说‘还说呢,这回小云可保密得紧,竟是一字不露呢。'
小云重又来了兴头,把玩着茶杯,一字一顿的说‘我原也说了,本就是‘无字可露'阿。'看看有些泄气的萧涑溟,对阿玖说,‘也罢,阿玖去拿一幅水袖来。'
大家相跟着到了院子里,暮色压了下来。小云背对着大家站在蔷薇丛前,清瘦的身躯挺立着,双手敛在身前,笼起的水袖轻轻颤动,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秋生忽然觉得一股秋天才有的凄婉悲凉之意从那个背影散发出来,合着夕阳的余晖渐渐笼罩了他的心。
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屏息而待。小云侧耳,慢慢转头,倾身。忽然身体摇晃起来,像一片秋叶无可自持。一双水袖腾空而起,两朵幻化的白莲遮挡着人的脸,透露了人的心事。小云的眼睛忽隐忽现,惊喜地,悲切的,怨郁的,隐忍的,决绝的。在一个长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对视之后,小云踉跄着回过身去,抽干了生气一般颤抖着,倚在树上勉强没有萎顿在地。
秋生直觉得一鞭抽在心上,什么样的故事能让人一边烧着一边又凉透了。看看周围,柳嫂呆着没缓过劲儿来,眼里噙着两泡泪,掌柜的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涑溟一脸素白,眉头攒在一处,下死眼盯着小云的背影,阿玖头靠在书长身上,握在书长衣襟上的手紧的骨节青白,书长安慰的紧了紧笼着阿玖的肩膀,尽皆无话。
半晌小云回过头来,轻喘着气,苍白的颊上染着一团晕红,眼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轻笑着问,‘可还好么?'
柳嫂耐不住,走上去握着小云的袖子只叫,‘裴老板,你可苦死我们喽!'一时竟顾不得眼泪簌簌的下来了,掌柜的连忙上来拉开,迭声说,‘看看你,也不怕师傅们笑话呢。真是的。'
涑溟望着小云,‘这一出是?'
‘秋江。'小云眼角濡湿,微微笑着,‘此秋江非彼秋江,一得一失,一天一地。'
见涑溟苦思不语,小云又道,‘本来他们要重排娇红记,可是我想那两情相悦的,纵使人世沧桑,天不从人愿,还有死后同穴,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也算有个指望,有个念想儿,不像这二人总是疏途而行,苦求不得。。。。。。'
忽然只见涑溟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这可是是前人的‘哑妓'么? '见小云点头不禁一脸佩服,‘短短百字竟可成戏如此,小云了不起!'随即又涎了脸问‘前后还有还有几折?'小云望而不答,涑溟顿时有些失望,‘还是不能让我们看么?'
看着他的样子小云一笑,‘其他的我一个人也不成了,等明儿会了胡老板,让他给托一托才成。'涑溟方回嗔作喜,一时又顿足道,‘这么好的戏竟然没我的份儿,小云你这可是怨(yuan平声)我!'
阿玖脸上泪痕宛在,伸头对秋生眨眼睛,悄声说,‘大师傅戏痴又发作啦。'秋生点头不语,却发现晚霞落去,连着小云脸上的晕红也褪的干干净净,只剩的一抹透明的笑。
随着天气转暖,连带着店里的生意也增加了不少。这天,直忙到暮色初降虞记的人才闲下来。柳嫂归置了东西忽然发现阿玖竟然这时节还没回来。本待打发小伙计阿宝去寻,不知怎的进了厨房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到底追出去,让阿宝回去先把菜摘了,自己按着阿玖惯常走的路寻摸着去了。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阿玖盘膝坐在柳下的石头上。箫拿在手中,却没有吹奏。旁边并排坐了个人,只见的穿了件寻常的蓝布长衫,背对着看不出样貌。柳嫂喊了一声,阿玖回头看见是她,一跃而起,手脚灵动,一溜烟跑了过来。
柳嫂看阿玖,刚换了单褂,身量仿佛比去年又高了一点,裤脚有点短,越发显得瘦骨伶仃,身形单薄的可怜。柳嫂看的心疼,不由得喊,‘别跑啦,小心又一头汗。'
阿玖跑过来,果然一头薄汗,嘴上却不服输,嗔怪道,‘柳姨,师傅都没你这么难讨好呐,不动,你嫌我懒,动了;又讨你骂。'
柳嫂扶了他的头,拿袖子把汗擦了,‘你才不让人省心呢,家里就是笼子?出了门再不记得家去!'回头看看还坐在石头上那人,又问‘阿玖,那人是谁?你认得?'
阿玖不以为意,‘不认得,这两天分我的石头凳子钓鱼呢。'看看柳嫂又要说话,连忙接道,‘只说过几句不相干的话。我又不是姑娘家,要真有事,你看我跑得多快。'话音未落,竟是滋溜一下,窜出去老远。
柳嫂抓之不及,缠过又放开的脚确又跑不过他,登时横起眼睛就要发落他两句。阿玖往回走到离她数步之遥,站定笼袖低头行了个礼,随即双手把那箫平平托起,嘴上念道,‘ 孩儿下学回来,一言冒犯母亲,现有家法在此,望母亲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儿一下,如同十下,打儿十下,如同百下。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说妈呀!您要是有爱子之意,一下也就别打我了!'
一口一个母亲,一口一个妈,叫得柳嫂心头温暖适意,劈手拿了那箫,虚打了他一下,牵了手,俩人亲亲热热地往家里去了。
到了家门口,阿宝竟然站在那儿干等着。看到两人,忙凑过来,说,‘掌柜的都弄好了。'柳嫂哎呦了一声,吩咐阿玖去洗脸洗手,一边脚不沾地的跑了进去。
阿宝跟了阿玖到房里,帮着弄了水,阿玖看着他往盆子里兑热水,悄悄问,‘今儿是打了碗还是打了碟子?'这阿宝素来是个老实头儿,手脚倒是勤快,独独进不得厨房,竟是和那杯盘碗盏都相克似的。阿宝刚刚被掌柜的‘请'出了厨房,也正自心里有些不痛快,‘倒是玖少爷呢,也不用动碗动碟子的;回头哪天被人讨去做差事,我到要看看你的本事。'
阿玖奇道,‘差事?谁讨我去作差事啦?'
没等的两人再说,柳嫂在客堂扬声叫,‘阿玖,怎么这么慢呢!汤都放凉了。'
至晚间,柳嫂伺候阿玖睡下了,回到和掌柜的屋里,掌柜的正在灯下看着帐,时不时把算盘拨得噼叭作响。柳嫂给他倒了杯淡茶,随手把灯剔亮了些,也坐过来就着灯做些针线活计。
掌柜的抬眼看看,妇人神思专注下针如飞,灯光晕在脸上,四十许的人了,皱纹竟然还不明显。瞥了一眼妇人手上的活,显见的又是阿玖的一件新衫,随即轻咳了一声,道,‘你呀,别太娇惯着他了。'又看看妇人身上半旧的衫子,耳上塞着耳洞的茶梗,‘自己该添的东西别太怠慢了,家里还不至于这样。'
这话听在柳嫂耳里也就是那贴心贴肺的情话了,想想日间阿玖唤自己母亲,虽是玩笑间,心里却甚是满足,只觉为这父子二人日日黄莲也算的甜蜜了。于是也柔声道,‘我有什么打紧,何况吃的用的也都够了,不比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