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开盖有奖      更新:2021-03-27 19:44      字数:4709
  “还记不记得你教我拉手风琴的事儿?”姜士安说,“才教几次你就不耐烦了,嫌我手指头粗,硬,什么‘一指头按俩键’,‘下去了起不来’……”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她不会说话,你去白浪费时间。”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说的那个人吗?”
  他点了下头。这时窗外的歌声已由独唱发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声音高亢满含感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他侧耳倾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转过了脸来:“韩琳,咱们俩也是战友……”话是笑着说的,却无法掩饰浸透在声音中的伤感。我没说话。他静静地看我,突然地,说了,从头说起。
  那个“头”远在我跟他认识之前。当时他还在县里上着中学,一天,从学校回家拿粮食,他爷爷对他说他大娘家的大哥给说了个对象,让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闷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事。”爷爷说:“也不说让你结婚,定下了,就能来家里帮着干点营生,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早年间我身体好,现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闺女比你大三岁。年龄上大一点好,懂事,知道疼人,会干活。”
  见面地点在女方家里,媒人把双方安排到一起后就离开了,留他们两人在屋里。他坐在一只条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两条粗辫子,一张白圆脸,看上去还行。媒人走后,她主动说的话。“头晌午来的啊?”他说:“啊。”她说:“你还上着学呗?”他说:“上着。”她问:“家里老人好呗?”他说:“还行。”她问:“你有意见吗?”他说:“没意见。……你同意啊?”她说:“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给女方见面礼。他从兜里掏出事先预备下的四块钱给她。她不要。他给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进家爷爷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当得知对方同意了时,重重地嘘了口气,说是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还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见面就是当兵前的告别了,仍是在女方的家里,这次由于人多,没说什么话。到部队后,他给她写了信,一年里写了两封,那边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觉无趣无味,就不再写信。第三年,又写信,这次写信就是为解除关系了。哪里知道这三年陈秀得虽然没有能力跟他联系却跟他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自他走后就开始去他家干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补补,挑水做饭。不久后他收到了爷爷的电报:爷病重速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拿了电报后没跟连里头说。他爷爷就又来电报,还给连首长来电报,连首长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当面跟爷爷谈开。不料刚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爷爷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之后从村口到家门口的一路上,知道这事的没有不指责他的。“你爷都快叫你气死了!”“你了不得了,才当两天兵,就变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气了,就这么一个老人了。”……进家后见到了爷爷,爷爷态度是:“只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饭,你也别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陈村。这门亲事显见是必得同意了,最后的希望是,两年多了,陈秀得本人能有些变化。不能期望她变得像自己连队里的那些女性战友,但至少,得比从前好一点吧。到部队后的头一封信里,他就嘱咐她一定要趁着年轻好好学文化,她通过她嫂子代回的信里,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销社买了二斤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到底是有些心虚,进村后没敢直接去陈秀得家,去了一块当兵的战友陈根宝家,让那家人去把陈秀得叫来。怕陈秀得不来,跟人家商量说先不要说是他来了,就说是陈根宝回来了。
  大校的女儿 第五部分(25)
  陈秀得来了。两年多了,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没有痕迹,还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顺眼,神情稍有些木。一进门看到了穿着军装的姜士安,招呼一声:“回来了,根宝?”姜士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陈根宝了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也是,总共只见过两面,两面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再加上这时候的姜士安比当兵前已蹿出了十几公分去,也结实了,滋润了,认不出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姜士安索性将错就错,问她:“士安来信了吗?”“来了。”她说。“说什么了吗?”他问。“没说什么。”她说。“惹你生气了吗?”他又问。“没有。”她说。“我不信。”他说,“他来信了,说不同意了。”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她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这才想到他还要替她想,她再没文化,再木,也还有一个面子,有自尊心。在这之前,他一直觉着这事的障碍只在爷爷那里,他的顾虑也只在爷爷那里。经过了这么一个回合,他对她倒有了一点以前没有过的了解,有了一点责任感了。就是在这时,他说了实话:“秀得,我就是士安。”边说边把带来的饼干、水果罐头推过去,“给你娘。”他说。姑娘慌得手足无措:“你看看你看看……你来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诚道:“我怕你家里人生气。”姑娘说:“不生气。”于是他对她又有了一点了解:挺通情达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陈根宝的家,这时门外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姜士安开起了玩笑。“你就是秀得家啊,来赔不是了?”“还不赶紧找笤帚,送去让秀得娘打一顿!”“秀得,后晌甭给他做饭吃!”……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里吃的晚饭,过水面。吃罢了饭,两人去她大嫂屋里说话,这次说的时间就长了,有两个来小时,有了这一番周折也就有了话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姜士安想,这事就这么定了吧。他对她的感觉比不见面时好多了。事后,姜士安分析,这里面确有对她有了一点了解的因素,也有既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努力往好里去看、去想的因素。
  又是两年,两家老人决定让他们成亲。爷爷的信是村会计代写的,女方的信仍由秀得大嫂代笔。连里也同时接到了姜士安家乡的证明信。一天,指导员找姜士安谈话。“个人问题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支部决定让你回去结婚。”“我还年轻……”“咱可不能当陈世美!”姜士安哑然。农村兵入伍后不要农村对象的问题一直是困扰部队领导的问题,也知道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如果一一调查清楚、区别对待,领导整天就甭干别的了,所以只能一刀切,只能按照现象划类处理,基本原则就是,不许当陈世美。从连部出来,姜士安给当时已去了护训队的我写信说了这事,不久后,便踏上了回家结婚的路。
  后来,我问姜士安,如果我回了信,你会怎么样?他反问我,如果你回信,你会怎么说?
  十天的结婚假里,他们领了结婚证,办了酒席,住到了一起,但是,没有同床。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同了床的—— 一同睡在了一个床上——可惜外人的干涉只能至此,最后一个环节的主动权造物主给了谁那就是谁的,姜士安因之死死守住了自己。陈秀得无所谓,对整个过程中姜士安表现出的所有消极、被动、没精打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在结婚证到手的那一瞬间,表情寡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喜色。一年后,姜士安提干。提干后,好多不明情况的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一婉拒不敢越雷池一步。已经提了干部,已经结了婚了,这时候要出点什么事,就真成陈世美了。也是这年,陈秀得来队探亲,这一次,面对形势已然死心踏地的姜士安与她同了床。事完之后,两人说了会儿话,肉体的亲近对感情还是会有影响的。那些话里最重要的话是姜士安说的,他说:“尽管咱俩感情基础不是很牢固,但我可以做到约法三章,一、不打你骂你;二、不背叛你;三、不抛弃你。”同时也对她提出了要求:趁着年轻,学一点文化。想法是,既然木已成舟,就在“舟”上下功夫吧。那个时候,他对婚姻仍没有放弃他理想中的渴望。
  大校的女儿 第五部分(26)
  我问他:“现在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越过台灯望着对面的墙壁。“说实在的,我对她从来就不是很了解。人确实老实,可也不是事事顺从,有些事上,相当固执。就说让她学文化的事儿,每次她都答应好好好,你书都给她找了,她放在那里摸都不摸。”
  “也许她是没这个能力不是固执。”
  “到现在了,随军快二十年了,部队上一些起码的编制职务都搞不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你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这是王副师长,客人走的时候,她就能把人家叫成王副科长。前几天还问我,咱们军区的区长是谁。”
  “你怎么说?”
  “不说。”
  “应该跟她说。”
  “年轻的时候都改不过来,这个岁数了。”
  “你越不说她可不越闭塞。”
  他耐着性子跟我解释:“你没接触过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你说东她说西,你扯葫芦她扯瓢,根本就没有来回话,说什么?早先我还指望着她能变变,现在彻底死了心了。现在我跟她三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心里的事,不说。”
  “说什么?”
  “吃饭了吗?浇花了吗?猫喂了吗?”……
  我去看陈秀得。
  第一次是宣传科干事带我去的,为我们双方做了介绍后,就应我的要求离开了。但是那一次我和陈秀得没能聊得起来。我这一方使尽浑身解数,她那一方以不变应万变,以“正确”回答回答我所有问题。比如我问她:“你每天一个人吃饭?”我去时她刚吃完饭,姜士安不在家吃饭,该师规定师领导一天三顿在师里就餐。她说:“可不是。自个儿做,自个儿吃。习惯了,也没啥。”我说:“一年到头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她说:“有啥法哩?他师里头工作忙。我家里的事不用他管,不坠他的脚,让他安心工作。”我说:“平时休息的时候不出去走走?”她说:“出去也就是买个东西,有时候自己个儿去,有时候叫上政委家属。我和政委家属俺俩关系很好。他们两个主官团结得好,我们当家属的也得好。”一时间令我想不出再说点什么,假装环视四周,也是希望能寻找出新的话题。
  他们家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房子没有
  装修,白灰墙,水泥地。野战军军官家庭普遍这样,因为流动性太大,不值得为装修投资。家具也都过时而且陈旧,沙发是深棕人造革的,一套拐角组合矮柜,也是十五年前流行的样式,密度板,白聚酯漆,柜子下面已有漆片脱落。我说:“柜子该换了。”她说:“换啥换!换了还挡不了搬家,都是搬家给磕的碰的,二十年我跟着他搬了九次家,有啥法哩?人家叫搬咱就得搬呀。部队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安。凑合着能用就行了呗。”我说:“听说姜师长马上要提副军长了?”这一次她笑了,咯咯地笑得很响,有些情不自禁,让我窥见了她的内心:她为她的丈夫骄傲,有一点荣辱与共的味道。乐呵呵地,她说:“都这么说呗,哪摸准去?……提不了!该回家种地去了。”
  除此而外,我别无收获。自认为自己是诚恳的,是朴实的,也算是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具备了上述优点,本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料在她这里全无一点用处,她只说“该”说的话,我想她大约是把我当记者了。
  ……
  在士兵们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我从操场后面悄悄离开,走向一直等在操场边上的汽车,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姜士安家,再看陈秀得。
  公务员小丁给我开的院门,这么冷的天,小伙子只穿绒衣、布军装,一张脸儿依然红喷喷的仿佛刚从澡堂出来,十八岁的热量从里向外面冒。
  陈秀得正看电视,手里织着毛活,家里暖气不是很足,她穿了两件毛衣还穿了棉背心,上身便显得有些肥厚;白白的一张团团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头发也开始稀疏,头顶中心部位,已露出了一小块蜡黄的头皮。她比姜士安大三岁,看上去远远不止。四十四岁的男人正当年,四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