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散发弄舟      更新:2021-03-27 19:38      字数:4840
  韩端冷哼一声:“送你去了康州之后便病了,你说怎么染的?”
  常欢听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回答,半晌没作声,韩端正欲撵她下车,她突然又道:“既是染了风寒,你为何抓那么多伤药?”
  韩端猛然一愣:“你怎么知道?”
  常欢的大眼睛在暮色中愈显明亮,一眨一眨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嘴角轻轻一咧:“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韩端惊觉上当,药材包得严实,她又怎会看到,明显是在套话,她知道了什么要故意套话?一时来不及想,只顾怒道:“废话连篇,快下车去!”
  “嘁!就会凶人。”常欢嗔他一眼,磨磨蹭蹭下了车,站在车边道:“弄些蜂蜜涂在伤口上,会好得快些,我小时候跌伤了,我爹给我涂过,不过蜂蜜很贵的。”
  一听此话,韩端突然脸色大变,星目圆睁,似受了极大打击般出口爆喝:“你少管闲事!”说罢举鞭重重抽向马屁股,马儿惨嘶一声,尥蹄向前奔去,扬起一道尘烟,转瞬消失在街角。
  常欢诧异地看着他气愤爆走,回想季凌云楼内无人伺候的诡异情形,回想他小臂上的血痕,回想两人掩饰的回答,愈发觉得那人的病生得蹊跷。韩端果然抓了伤药,那就说明季凌云真的是受了伤。从康州分别后,他们遭遇了歹人强盗么?权把韩端刚才的发飚当作是羞愧吧,一定是没保护好季凌云,打不过别人,反被人打了,回了庄子还不敢露出风声,怕人知道了笑话。想到这里,常欢嗤笑了一声转身进门,天下第一剑!还真是耻辱啊!
  日破春寒,鸟语送欢,年始于春,日始于晨。晨光乍现之时,简陋的丹枫画院迎来了它崭新的一天。
  三个布衣布鞋,个头高矮不齐的小男孩排立院中,吸着鼻涕,挠着脑袋,惊奇地盯着面前这位身穿鹅白袄,头绾双环髻,眼睛温和可亲,唇角飞扬带笑的一位漂亮姐姐,他们的新画师常欢先生。
  张之明神气地背着手站在一边,笑呵呵地道:“向常先生行礼!”
  三个孩子一同弯下腰去,童声齐道:“常先生好。”
  常欢几乎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脆声答应道:“好!我叫常欢,是你们的新画师,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三个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笑着没人回答,张老头板脸训道:“先生问你们话为何不答,小龙,你带头答话!”
  被叫作小龙的男孩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大的,长得白白净净,穿得也算干净,只不过裤子膝盖处却打了块补丁,他拽拽衣服,向前一步大声道:“我叫陈龙!我九岁!”
  常欢笑着点点头,看中间个头稍逊一些的孩子站了出来,声音比方才那个还大:“我叫陈虎!我七岁!”
  常欢笑眯了眼:“好名字,成龙成虎,莫不是一家兄弟?”
  兄弟二人同时答道:“对!”
  第三个孩子个子最矮,年纪看起来最小,鼻下还挂着鼻涕,不时吸溜一声,长得圆头圆脑甚是可爱,常欢走到他身边,摸摸他脑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学着另两人的模样,向前跨了一步,手背朝鼻下一抹,稚声稚气道:“我叫陈天骄,我…我五岁!”
  常欢转头疑惑看看张之明,老头嘿嘿笑道:“不错,都是一家的,就是咱们画院儿隔壁陈家炒货的三个孩子。”
  常欢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丹枫画院学生三人,便是来自炒货之家的兄弟三人,陈龙陈虎陈天骄,由名字便能看出,陈家父母该对他们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呀,自己一定得好好教才行,不能辜负了这一家人对画院的厚爱。
  互相认识之后,授课便正式进行了。常欢按照师傅写的案子,从简单的命题作画开始,摸清了他们的基础。半日课完后,忙着为三个孩子一人缝了一个装了沙子的腕包,下午便带上练笔,孩子们都觉得新奇,练一会儿便解下沙包偷偷砸闹起来,边砸边看着常欢脸色,常欢一直在微笑,并没有出言责怪,看着他们玩得高兴,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带着铁腕练画的时光,心里竟觉得热呼呼的。
  一连数日的相处,孩子们很快和常欢熟络起来,课上课下,各种奇怪的问题和状况接踵而来,直叫常欢有些招架不住。
  天骄:“先生,我要尿尿。”
  “去吧。”
  “先生,我要尿尿。”
  “好,天骄最聪明,自己去好吗?”
  “先生,我要尿尿。”
  “天骄怎么了?”
  小龙小虎:“他早尿了!尿裤子上了!”
  “……”
  小虎:“先生,你怎么是女的呀?”
  “我本来就是女的呀。”
  “女的怎么能当先生呢?”
  “呃…女子也可以当的,只要有本领。”
  “什么叫本领?”
  “本领就是……比如会画画、会写字、会作诗、会弹琴,又或是会武功。”
  “武功?我想学武功!”
  “呃,好,不过还是先学画画好么?”
  “不好,我现在就想学武功,先生你教我武功。”
  “我…我不会。”
  “那先生就是没本领喽?”
  “我…我会画画呀。”
  “不会武功就是没本领!”
  “……”
  小龙:“一斤炒瓜子三钱七,二斤炒瓜子七钱四,三斤炒瓜子…三斤…”
  “小龙,笔要这样拿,落笔的时候才有劲。”
  “三斤…三斤…”
  “小龙?小龙?”
  “先生,三斤炒瓜子多少钱?”
  “为何…问这个?”
  “我娘说,晚上回去要考我。”
  “你娘不想看看你画的花儿么?”
  “不想,我娘说,我以后要当炒货店的掌柜,不能不会算帐。”
  “……成龙……陈掌柜…”
  收徒方懂报师恩!对三个小毛头的试授,让常欢深深领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吵啊闹啊,顾左右而言他啊,打啊疯啊,尿裤子称瓜子啊,头昏脑涨地结束了五日的课时,看着三个孩子精气神儿十足的冲自己挥手道别,常欢疲惫并开心着。不禁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是否也像他们一样,不专心练画,总是想着跟师傅掰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想着开小差偷小懒,少画一幅没被师傅发现,就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直到此刻,常欢才明白师傅的不容易,生活上关心疼爱,授艺上苛刻严厉,多年来一直要求她追求完美,精益求精。为母知爱,为师知严,没有师傅的严,自己哪能得来这受益终身的画技?回山后,要好好谢谢师傅才是,好几日不见了,不知师傅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画得忘了时辰,没有准时吃饭呢?
  第二日收了衣服准备回山,常欢向张之明告别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奇怪道:“张先生何事?”
  “呃…”张之明尴尬的摸摸胡子,“常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先生请说。”
  “春后,小龙就要被送去学堂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学画。”
  “哦?进学堂是好事啊。”
  “是是,不过他一走,院中学生就更少了,我愧对老师栽培,年纪虽大,资质薄差,几年竟也未教出过象样弟子,多亏常姑娘来了,这个…我也不是求利之人,只想能多收些学生,将老师留给我的丹枫画院壮大些,你看能不能……”
  “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张之明吭了半晌,还是开口:“若将常姑娘名号挂出,定可吸引大批学生来报。”
  “我的名号?”
  “不错,千山嫡传弟子,天下第一唯尊画师!”老头激动了,“还有比这更好的招牌么?”
  常欢看着老头憧憬的模样笑了:“倒也并无不可,既都来了,自然也当为画院出力,先生看着拟吧,莫…莫太夸张了,我怕师傅会不高兴。学生也不可招得太多,毕竟只得我们两人而已。”
  “好好,常姑娘放心!一定不会辱没千山仙名,我自有分寸。”老头高兴地颠颠跑去写招牌了。常欢看看简陋的院子,心中隐有担忧,若真吸引了大批学生,这院子能塞得下吗?两人能教得过来吗?
  拎着包袱转回千山,常欢心情极好,出师小捷,因无授徒经验而疲累,因学生点滴进步而快乐,两种感受叠加,便成了充实,恨不得立刻飞回画筑,向师傅汇报这几日的情况,他也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边走边哼着小曲,踏阶而上,远远见上方阶石处坐着一人似在休息。千山冬天人迹罕至,但只要入了春,立刻便会有人踏青。常欢没有在意,心道那不是樵夫便是采药人。依然乐呵呵地健步上登,行至那人身旁,两人对视一眼,常欢见他竟是个年轻公子,白衣玉带,腰系佩剑,相貌清秀和善,看起来有几分雅意。他怔望着常欢,眼睛一眨不眨,目露一丝探询之意。
  常欢别开眼睛,挂了一丝礼貌浅笑,从他身边走过,忽闻他唤道:“这位姑娘…”
  常欢停步回头:“公子…何事?”
  “姑娘可住千山?”
  常欢点点头:“是的。”
  “可识千山蓝兮公子?”
  常欢微笑,想必又是一个来找师傅求画的,再点头:“认识。”
  那男子站起身,走上台阶,站于常欢面前,略带激动道:“不知姑娘可姓常?”
  常欢心中暗叹,自己唯尊大名远播了啊。不答是否,问道:“公子何事呢?”
  “姑娘可叫常欢?”
  “呃…是。”
  语气越来越急:“姑娘养父可叫常德?”
  听到“养父”两字,常欢觉得甚是刺耳,这么多年,她早已忽略了自己是被爹拣来的这个事实,心中早就把爹当成亲爹一样了,皱眉道:“是又如何?”
  那男子突然猛地扶上常欢肩膀,激动难忍,声带恸意,大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常欢大惊,一把打掉他的手,蹬蹬向上跑了几步,回头指住他鼻子气道:“你是什么人,真无礼!”
  那男子向上一步,伸手向她,眼中竟含了泪:“…我是你哥哥。”
  常欢看着他眼中有泪,忽地一阵心慌,赶紧掉头就跑,边跑边叫道:“救命啊师傅,有疯子!”
  跑了不过十阶,眼见白影一晃,那人竟闪到了她身前,倏地又抓上她肩头,急道:“你听我说。”
  “啊!”常欢骇得乱推乱搡,脑袋扭到一边,闭眼皱脸放声大喊:“快放开我!我师傅就要来了!”
  “常欢!”那男子手下使力,忽然大吼一声,常欢一抖,眼睛眯开一条小缝惊怕地望向他,见他眼睛通红,满脸激愤之色,听得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疯子,我真的是你哥哥!”
  常欢抱拳乱拱:“好好好,哥哥,你放了我吧。”心里哀叹不已,穿得倒是像模像样的,可这行为不是疯子又能是什么呢?
  “你听我说话我就放开你!”
  常欢回头望望离单绝还远着呢,师傅若不下山来迎,根本不可能救到自己,只好苦着脸敷衍道:“你说吧。”
  那男子微松了手,却没放开,长呼一口气,叹道:“兄妹疏离如此,父母在天有灵也不得安息。”
  没等常欢有何反应,他垂下眼帘快速说道:“你从小跟养父常德在康州长大,常德死后,你跟着蓝兮来了千山学画,不久前在京城得了唯尊之号。”
  常欢不作声,听他继续道:“你左耳穿了耳眼,右耳没有。”
  常欢摸摸耳朵,没瞎的人都能看见。
  “因为小时候娘给你穿了双耳,你却总叫着右耳疼痛,娘便给你去了一个。”
  常欢闭上眼,听他还能编出什么来。
  “你的胎记长在…左臀侧面。是黑色的圆斑。”
  常欢愕然脑袋一轰,既而恼羞成怒,顾不得肩膀被他压住,反手从下至上甩上那人下巴:“你…你不知羞耻,你…你竟偷看我?”
  那人下巴被袭,却面不改色,缓闭了闭眼睛,沉痛道:“你不会哭,生下来就不会哭,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摔痛了,只会……笑。”
  常欢蓦然呆住了,嘴唇哆嗦,心惊至极。这…是个秘密。除了她和爹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连师傅也……爹曾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流眼泪,会被人当成怪物抓去的,多少年了,常欢从没对师傅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