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开盖有奖      更新:2021-03-16 00:38      字数:4732
  僵硬了一下,仙道收回落空的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你或许该找个瓶子插花。”流川生硬地哼了一声,扭头随口将嘴里的花朵吐到床上去。
  可那朵花已经脆弱到经不起一丝震动,掉落的力度让花瓣在雪白的床单上四散开,像飞溅的血滴。他们俩同时轻轻吸了口气,安静地看着玫瑰——那是这个夏天里的最后一朵花。“……抱歉。”好一会儿后流川说,声音轻而含糊,但不无惋惜。
  “不,非常感谢您。”仙道立刻作出回应,“从我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株玫瑰的花了——听说这是从我家乡折枝栽种的。”卡格里斯玫瑰是北方耐寒品种,每一年夏季总是以它们的花朵作为华丽谢幕。
  “可你并没有回家乡去,在……之后。”流川用力挥了挥手,光明正大地略过那个冰冷黑暗的词语。
  “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不是故乡,不是战场,不是自由军成立的根据地,不是我生命中任何一个关键的转折点,甚至不是我死去的医院。”仙道皱起眉,抱着胳膊沉思,“为什么会是这个我只呆了四年的地方。”
  流川怀疑地盯着他,认为这个以奇谋出名的将领必然有所隐瞒。可就算依照他所知的情报,这里对自由军匪首之一的仙道彰来说,也只不过是青年求学时暂居之地而已。“你会永远维持这个状态吗?”流川突然问道,一个仅能被他看见的鬼魂,这种神灵圣典里也没有说过的状况竟然发生了,还就在他身边,虽然极其匪夷所思,不过确实……让人留恋。
  对方摊开双手,无辜地耸了耸肩:“要知道,我本人是对眼下的情况最迷茫的人了。”
  流川背对仙道在床角坐下,腰背笔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军人惯常的坐姿透着点拘谨。“如果,”他沉吟片刻,谨慎地说,“今后你确实一直存在了,是否愿意在后天换个地方?”
  仙道惊奇地扬起眉毛,立刻就明白过来,愉快地微笑着:“例如说,灰烬之塔?”
  “我没有这么说。”流川立刻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而后在传来的笑声中面色更加阴沉。
  “我猜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怀念过去,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岁月。”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仙道突然开口。
  流川从厚重的书本中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仙道试图向流川解释,他冲四周挥了挥手,好像狭窄的房间里充满了所谓的热情、理想以及过去的岁月。“我们就是一群空想家,批判现实,制度,腐败,描绘理想中的未来,这个国家应该成为的样子。我们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和事物,还没有要求我们自己、同伴和人民的牺牲,没有把这个国家送上命运的断头台。”他突然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虚空一点。
  流川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从那一点延伸出一片荒野,战场上的血和火,杀戮,死亡,尸体堆积成的厚厚灰烬。他嘲讽地牵动嘴角,即使从中飞出重生的凤凰,华丽羽毛上的血腥味也清晰可辨。
  “我怀念过去,怀念还没有染上鲜血的理想。”仙道缓慢平静地说,语气里有种让人坚信不疑的东西,“可奇怪的是,我也同样不后悔我所经历的战争。”
  “我明白。”顿了一下,流川简短地说,第一次没有用讥讽的强调和仙道讨论类似话题。
  他们对视一眼,又躲开彼此的目光回到沉默中去,但气氛已经和刚才,和数天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餐时流川果然点了一道酒酿黑樱桃,不喜欢吃甜食的他直接将这盘菜推到桌子另一边。仙道看见后,有趣地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坐到他对面去。
  可这样的宁静气氛在下一刻就被打破,在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之后,植草智之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向流川。流川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镇定自若地放下餐具,面色严肃等待着。
  “您或许还不知道,共和国政府正在修订律法,贵族爵位继承法令就是其一。”植草艰难开口,说的却是并不相关的东西,可流川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肩膀反而绷得更紧,仿佛明白了什么的仙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这部法令将于明年一月一日起实施,因此现在通行的还是旧帝国的贵族法。”植草用力并拢脚跟,将手中的盒子递给流川,“根据法令规定,现在我授命将您的家徽纹章交给您……流川侯爵。”
  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从那张脸上褪去了,帝国最年轻英勇的将军从没有如此苍白过。如果有别人能看见仙道彰的身影,也一定会认为相较之下流川枫更像一个早已丧失生命的鬼魂。“我父亲……”他艰涩地发问,喉咙似乎被痛苦划破,声音里带着血腥。
  植草恭谨地垂下头:“老侯爵一直在疗养院中修养,身体状况从皇帝退位时起就不太好。”流川点了点头,这些他都知道。“今天中午老侯爵说身体不适,没有吃东西。晚上护士提前送晚饭过去,才发现侯爵阁下已经……”
  流川紧紧抿着嘴唇,缓慢庄严地点了点头,扶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可他的身体不像精神那么强韧,能够迅速服从理智,半抬起身的流川又跌回了椅子里。他放弃似的坐在那儿,用颤抖的手遮住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请放在这里。”
  植草轻轻把那个盒子放在餐盘旁边,敬了个军礼,尽可能安静地退出屋外。
  流川没有碰它,他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仙道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手放在流川肩头。这虚无而不可感知的安慰忽然刺痛了流川,他猛烈地侧身,挥手打开仙道,可指尖碰触到的只有夜间冰凉的风。
  仙道默默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收回手走到离餐桌最远的角落,给流川巨大强烈的悲痛让出空间。为死亡而悲伤,他暗自想到,这是生者才有的权利。
  这一夜格外漫长而寒冷,当它黑沉沉的裙裾拖过一半的时候,流川终于开口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如同干燥的砂岩相互摩擦,几乎已经焦裂了。
  仙道靠在墙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灰色的月光。“很宁静,非常安详。”他悄声说,仿佛害怕惊扰了死亡一般。“我被伤势折磨了那么久,伤口里的火一直在烧灼,即使昏迷也无法逃脱剧烈的疼痛。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正在地狱受苦,几乎能闻见硫磺味儿。”
  流川扭过头,专注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薄光。
  “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是救赎。冰凉,轻柔,安宁,隔绝生者的世界,隔绝一切痛苦。”
  “是么。”流川的嘴唇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是的。”仙道肯定地点头,“您的父亲现在一定在自己最怀恋的地方,安静地享用死亡。”
  “就像你这样。”
  “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身边的月亮冷得如同水,如同冬天,如同每一个人的死亡。流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流逝,他忽然再清楚不过的明白,夏天已经结束了。
  第六、七日•;火焰与风的冠冕
  流川醒得很早,他在幽暗的黎明时分脱掉军服,换上植草为他拿来的黑色丧服,素净的及膝长袍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鹰头臂章仍然留在左臂上。然后他挺直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在床沿上等待着。
  门外不再有睡梦的仙道哼唱着一个平缓悲伤调子,声音非常低沉柔和,时断时续,如同被夜风吹散了。流川默然无语地听着那些散碎音符,等着太阳,和来接他去参加葬礼的人。
  按照帝国习俗,像老流川侯爵这样身份的大贵族会在去世次日,由继承人送到加西德大圣堂,在尘世最靠近神的地方接受祈福和净化,一年后再安葬到家族墓地。对正在软禁中、即将搬入灰烬之塔的流川来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父亲的机会。
  共和政府并不因流川的处境而怠慢,派来的联络官正是藤真。年轻的军务大臣以几乎和新任侯爵一样的肃穆态度走进来,轻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流川走到门前顿了一下,回过头,对立在窗边不动的仙道彰挑了挑眉。
  鬼魂背光的面容显出一种没有任何同情怜悯意味的温柔,使人感到格外宽慰。“请节哀。”他低声说,微微欠身行礼。
  流川点了点头,在藤真怀疑地目光中走了出去。军务大臣扫视了房间一圈,跟着合上了房门。
  ——自由军名将仙道彰一生没有参加过一场葬礼,除了他自己的。
  “那是身不由己。”仙道喃喃说道,被低语在空旷房间里的回响吓了一跳。他耸耸肩,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晨雾中黑色的高塔。
  一直到午后流川才回来,脸色要比平时更加苍白,神情也更冰冷严肃。仙道眼尖地发现他左手中指多了一枚戒指,宽大的环箍上镶嵌着一块粗糙的黑色宝石,重重地将流川的手指压成青白色。它曾戴在每一位流川侯爵手上,就在昨天晚上,它被装在一只盒子里,和侯爵的名号一起传承到流川这里来。
  仙道还来不及打招呼,随后跟进来的植草抢先开了口:“那么阁下,除了必要的行李,还需要我们为你准备什么东西吗?”
  正在脱手套的流川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侧头思索片刻,“在我家,主楼二层最东边的房间里,”他一边回想一边说,“书桌右边的抽屉里有一本书,请把那个拿给我。”
  “立刻就办。”植草飞快地在小笔记本上写下来,重复一遍,得到确认后轻轻一磕脚跟利落地离开。
  “行李?”仙道终于找到机会,皱着眉问道,“葬礼刚结束藤真那家伙就让你搬到塔里去?我的朋友应该不会如此苛刻。”以他对老友的了解,这颇为古怪——藤真向来钟爱暗杀胜过软禁,他原以为老友会再拖上一段时间,然后伺机做点什么出来的。
  “不。”流川停下动作,神色奇异地沉吟着,“不,你的好朋友为我安排了另一个地方。”
  葬礼结束后,藤真对流川宣布了他今后的去向:“是的,这不符合老规矩,但现在毕竟已经是新时代了,不是么?并且这也绝不违背那天夜里我们的约定,”他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点出两人心知肚明的某一夜作出的约定,“妥善安排流川侯爵和十一军的军人——请别忘记,您是必然包括在内的。况且总统阁下和我都不认为灰烬之塔称得上妥善。”
  那时流川紧紧皱起眉,冰冷的目光落在藤真身上,不由自主转动着刚套上的戒指。当他顺着对方的视线,察觉这个与亡父如出一辙的习惯动作时,深沉的悲哀和疲倦忽然之间席卷全身。“听从命令。”他冷漠地简短回应,提不起多说一个字的力气。
  流川新的流放地在帝都西南方,一个据说风景优美的乡村,如无意外,那里就是他度过后半生的地方了。
  “身为军人,战争结束、国家灭亡之后,竟然还活了下来。”流川将手套重重摔在桌上,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自嘲的神色,“真是耻辱的结局。”
  “敬惜生命,尚且活着的人。”仙道耸了耸肩,劝慰在死者面前说出不恰当言辞的将军,“纵然是早早把您送入少年军校的老侯爵阁下,想必也欣慰于您在战争后生存下来的事实。”
  父亲是个足以说服流川的理由,他记得那位睿智老人的教诲,那些严厉要求和所有的争吵,还有战争时期递到前线来的数封信。“你清楚你在做什么,我认为你是这世上自圣神以下最清楚自己想法的人,那么你就尽管去做好了,纵然你的脚步会将自己引领到一条堵死的路上去。我在此只有一个要求——或者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命令,甚至请求,这都随便你——你必须活着回到我身边,从我手指头上拿掉那个又冷又重的东西。这命令不仅出自于我,更是你那死去母亲的衷心之愿。”
  他抑制住自己叹气的冲动,在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中安置好自己,合上了眼睛。
  仙道倾过身,在窗台上远远望着他。流川面色苍白,显得疲倦而愤怒,即使闭目休息也不肯露出丝毫的平静。可是我喜欢他现在这样,仙道想,和数日前平静赴死的帝国军人不再相同,这毕竟是个更适合燃烧的男人。
  “你会找到新的目标,拥有新的生活的,流川。”他轻声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毕竟你还活着,而我,还有许多别的人,都已经死了。”
  流川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无法去看仙道的脸。
  不久植草就带来流川要的书。那是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诗集,封面四角镶着银包边,内页用深绿色墨水斜签这一个娟秀的花体女名,阿格丽丝。仙道走过去看了一眼,他记得早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