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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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盖有奖 更新:2021-03-16 00:38 字数:4730
植草紧紧捏着信封,好一会儿都没有拆开的意思。直到中士担心地询问,他才用力掰动手指,将它撕开。里面的电文只有一个字。他对着大片空白的纸沉思了很久,神情在惊疑、快乐、悲痛和愤怒之间来回转变。
“中士。”他终于叫道,忠诚的部下立刻回应了他。“我只是想问问,你知道仙道阁下有记笔记的习惯吗?”他慢吞吞、十分犹豫地问。
“仙道阁下记笔记?我记得以前有传言说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就不爱做笔记,还要抄越野阁下的呢!”中士用力想了想,还是摇头,他从未听过仙道将军有笔记留下来。
植草沉默地点点头,发现中士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电报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啊不,我不该这么好奇,就是想问问,越野阁下回的这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植草低头看了一眼,顺手折好那张纸,塞回信封里,又装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平静地说,“我女儿的名字。”
第四日•;狂雷之夜
细雨在次日上午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好像降到了地面上,就在人们身边缓步徘徊着。这种天气实在难以令人愉快,而流川的心情尤甚。
“我觉得您今天似乎不太专注。”仙道看了看自己必胜无疑的棋局,颇具兴味地瞥了流川一眼,“居然让我连赢三盘,这可不像您。”
“真敏锐。”流川不快地把嘴唇绷成僵硬的直线,“你该在赢第一局的时候就发现的——水平太低的对手总让人提不起斗志。”甩下一句嘲讽,他烦躁地拨乱棋子,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扫过苍翠的庭院和积水的街道,最终投向远处,望着阴云下高耸的塔尖和屋顶。
“那里就是灰烬之塔吧。”仙道悄无声息地走到旁边,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水雾中的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座废墟,而那根顽强矗立的尖塔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看都像被多年战火蹂躏过似的,只是一团轻飘飘的灰烬堆叠在一起。而这看似脆弱的建筑曾经关过七位被废黜的皇帝和女皇,十三位在皇权争夺中失败的皇子和亲王,以及成倍成倍的贵族、学者、军人、富豪。
“我原以为几天前就会到那儿去的,你们的官僚主义耽误了我规划下半生的时间。”流川低语。
“约翰恐怕不会那样浪费一个像您这样的天才——我可能已经告诉过您了,我们有多么缺乏人手。”仙道耸耸肩,“不过这也不好说,我知道有好几个人都巴不得尽早把您扔进去呢——如果不是处死您的话。”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那么,您自己的想法呢?”
流川茫然地转过头,困惑不已地盯着他,好像鬼魂说了什么含糊不清的酒后呓语。
“您自己。”仙道耐心地解释,“您难道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吗?”
“我?”流川勾起嘴角,冷笑着反问,“败军亡国的丧家犬,从小学习和从事就是杀戮,除了战争不会做任何有建设意义的事情,我能去哪儿?”
“既便如此也不能把那座阴冷潮湿的塔当作一个好去处,我敢保证,您会在不到四十岁就得上关节炎的!”仙道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照我看来,您不如当真好好规划一下下半生,或许我能给您点帮助——啊,请不要嘲笑一个死者最后的好意。”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仙道安静地等待着,以为面无表情凝视远方的将军不会再和自己说些什么了,可当他正要走开时听见对方又开口说道:“你没感觉到?风里有股骚乱的气味。”
这很明显实在转化话题,仙道暗自对自己做了个鬼脸,从善如流,不再纠缠上一个话题:“很遗憾没有。别忘了我已经死了,如果风真的带来了什么讯息,它也仅仅是穿透我而已。”
他们不再说话,并肩站立在窗前,逆光的笔挺背影嵌在灰白色背景上,看起来意外的相似。
或许职业军人对于战争有种本能的感应,正像乌鸦之于死亡,临近黄昏的时候,骚乱从风里落到了地面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流川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快步走向房门,然后在指尖碰到门把手之前就站住了。他僵硬了一瞬间,垂下肩膀,慢慢转过身,走向那扇窗户。随着数声巨响接连炸开,城市里有好几处都冒出了火光,用那炽烈的颜色渲染着灰暗的天空。
“我去探听一下情况。”仙道说道,然后直接从紧闭的房门走了出去。流川没有理会,他紧紧盯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天色让火光更加夺目,好像直接烧到了他的眼睛深处。流川双颊紧绷,瞳孔收缩,如同一只饥渴的野兽望着血食。战斗的本能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了起来——至于这骚乱的起源是什么,这一瞬间他并无余暇关心。
仙道带着消息回来了,像一缕微风一样穿过门缝。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约翰太焦急了,也太过于低估盘踞帝都数百年的贵族们的力量,他不该在还没有完全消化掉这里时就宣布建国。”
“究竟怎么了?”流川回过头,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咆哮。
仙道有趣地注视着这个明显处于战斗状态的男人,一瞬间有种对方长出了尖牙利爪的错觉,“以凯普尔公爵为首的大贵族们攻占了皇家园林,劫持了退位的皇室。”他轻快地说道,好像遇到新奇游戏的孩子。
流川缓慢地摇了摇头:“自找死路。”
“只凭贵族的私兵肯定改变不了大势,城防军中高层军官已经被政府控制,同样顶不了什么用,可他们就敢这么做了。”仙道愉快地摊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棋盘。“而我们可怜的约翰,除了保护他安全的那支直系小军队,最近的自由军也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到——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即将迎来的可是一个艰苦的夜晚。”
流川缓缓踱过来,挥手清干净棋盘,又在上面摆了几个棋子,黑白分明,让人一眼就能够看得清现在的形势。“你似乎并不担心他。”
仙道盯着棋盘研究了一会儿,在两个格子里点了点,抱起手臂坐了回去:“因为我就在致胜的关键之处。”
“啊。”流川平静地说,将一枚黑战车摆了上去——驻扎在南郊等待改编的十一军第一师,然后毫不客气地拿起黑国王,放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仙道指出的两个格子。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俩坐在桌前,泡了一壶香喷喷的浓茶,轻松热烈地讨论目前的局势,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他们将要采取的行动。就在门外,卫兵匆忙有力的步伐令地板震颤不已。植草动用了手头全部力量,谨慎地保护并监禁着昔日帝国名将,他绝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让流川头衔前加上“现役”或“已故”字样。
谁都明白,在这一场局部、短暂的小型战争里,不满编的师级兵力及其指挥官有多么重要。准备拥立皇室复辟的大贵族们知道,共和国政府当然也知道——并且约翰·拉文德最终还是快了一步。
临时总统派来的特使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要求和流川会面。植草神情严肃,详细审核了总统手令足足五分钟,才向年轻的特使敬礼,将他带到楼上流川的房间。然后为他们关上门,亲自守在外面。卫兵们发现,他们的上司一直没有把手从腰间的枪套上拿开。
特使听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的声音,他顿了一下,轻快地走向流川,伸出手:“您好,将军。我是藤真健司。”
流川点点头,握住那双笔茧覆盖了枪茧的手:“您好,藤真将军。”
特使笑着摊开手耸肩:“真遗憾没能在还保有这个职务时和您会面,我现在已经转为文职了——我一直很想见见您。”
“别相信他。”仙道凑到流川耳边,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告诫,“他一向坚持要处死所有帝国高级将领。”
流川挖了挖耳朵,挥开鬼魂,拒绝他的参与。因为接下来,是属于生者的对话。
大人物们谈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特使就和流川将军一起走出房间。当然,几乎没有人知道仙道元帅也随行于后。大门口的告别同样简洁高效,特使握了握流川的手:“我和总统信任您,将军,也希望您值得我们信任。”
流川本来不打算说什么的,可仙道看了眼特使饱含深意的微笑,靠过来悄声说:“我敢保证,他一定盼望着您做点出格的事情,好有借口处理掉您哪!”然后耸了耸肩,一副“瞧瞧,这就是我那些恐怖又可爱的同僚们”的表情。流川忍耐地深吸了口气:“请放心,藤真先生。”
特使挑起眉毛笑了笑,翻身上马。“保护好流川将军,上尉,绝不要让你的人离开岗位半步!”他扬声叫道,蜂蜜色的头发在夜色中飞扬跳动,像一点小小的火光。
植草严格执行了命令,和他的部下们把流川围得严严实实,穿过铺满碎玻璃和血迹的街道,向南郊进发。由不甘失败的贵族们引发的骚乱已经扩大到整个城市,一些被阴谋计划排除在外的小贵族正带着自己的侍从赶往皇家花园,试图向被劫持的皇室表露忠心。更多不法分子趁火打劫,成群结伙地砸开商店的橱窗,抢劫每一个敢于在街上行走的路人。一路上有不少暴徒和有组织的小股私兵向他们发起攻击,但都被卫兵们击溃了。
在一条路灯被打坏因而格外黑暗的街巷里,有人趁乱跑到了流川的马旁,露出惊喜的表情想要说些什么。可流川在他开口之前就用力挥下了长刀。暗处几个来不及跑上来迎接帝国将军的黑影悄悄退开了。流川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消失的角落一眼,他确定今晚还会在别的地方遇见这些耗子。望着脚下的鲜血,坐在流川背后的仙道轻声说:“真可惜,他或许是想跟你谈点交易呢。”
身后没有温度,耳边也感觉不到呼吸,那声音像是从他的妄想中生出,凭空响起似的。流川没有理会,加紧马腹向前行进。他正在走向他的士兵,他的军队,对一个军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心口用力跳跃着,那动静简直能穿透他的胸腔,一直敲到鬼魂身上去。
他的士兵!他的军队!
他们没有走太远,在下一个路口就被人截住了。
“救出将军!干掉自由匪徒!”“流川将军无罪!”“帝国万岁!”
身穿军服的士兵夹杂着便服的人,呼喊着,挥动木棍、铁叉之类的东西从南边涌了过来。这些人明显比一路上趁乱抢劫的暴徒们有纪律得多,纵然只剩下一半多人员,纵然被收缴武器等待整编,第一师也仍然是十一军团的第一师。
不期而遇的两方立刻摆出了对抗的阵势,植草咬紧牙,大声命令手头不多的部下分成两部分,分别迎接敌人和保护好他们的大人物。
对方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将军!他们抓住将军威胁咱们!”第一师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想要冲进去救出他们的长官。自由军的卫兵们已经把手指放在短柄火枪的扳机上,只要一个过重的呼吸就能让他们射出子弹。
局面紧张,然而流川居然有余暇注意到仙道下了马,站在植草身边,没有人看得见他,可他面色严肃,挺直了肩背,白衬衫在灰色军服中相当显眼。闪烁的火把光照亮了他的脸,额头、鼻梁、颧骨和嘴唇上橘色的光芒温暖得惊人,他看起来生动鲜活得就像个活人。
“住手。”流川说,声音并不高,可一切闹哄哄的杂音也无法掩盖。士兵们瞬间安静下来。“放下武器——如果那些破烂能被成为武器的话。”他轻蔑而高傲地说,他的部下立刻就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羞惭的神色。
“将军被他们胁迫了!他抛弃我们了!”先前的声音又喊了起来,更加尖利和恐慌。
“抓住他。”流川命令,并没有指明是谁,但士兵完全理解了这道命令,在那个人脱身之前就把他按在地上,绑了个结实,带到流川面前。流川没有看那个满脸恐惧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军服,但任谁也看得出来,那不是第一师的人。“做得好。”他说,“现在我要安排任务,听从这位植草上尉的安排分批去领取武器,然后到皇家花园,救出被挟持的皇室,确保帝局势稳定。”
“阁下!”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第一师的师长坎培尔上校直直瞪着上司,“您确定理解您在做什么?”
“守护这个国家和人民。”流川同样凶狠猛烈地瞪着他,“不管是谁坐在统治者的宝座上发号施令,这都是军人的职责。您有疑问吗?”
“不,阁下,没有。”坎培尔敬了个军礼,默默退下。
“那么走吧,狮子们!”流川吼道,拨过马头向皇家花园疾驰而去,“到战火最暴烈的地方去!”
这一夜是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