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津股巡览      更新:2021-03-08 19:34      字数:4844
  ——以为她会借此落井下石编话害她?她也太拿自己当回事。
  蘸墨提笔,席兰薇如实写了四个字下来:“臣妾不知。”
  四个字映入霍祁眼中,霍祁搁下纸,视线在席兰薇与杜充华间一荡,手指随意地一敲案桌,语中带着几分思量:“传旨。”
  ☆、12 晋位
  席兰薇与杜氏闻言均有一凛,皇帝复又扫了二人一眼,薄唇轻启道:“杜氏无故责罚随居宫嫔,废充华位,降正六品才人。”
  降正六品才人。充华是从三品,乍听只知是降了两品半,却已不再是主位宫嫔了。
  席兰薇淡瞧着面色惨白的杜氏,一时真有点担心,她可别就此小产了。
  杜充华满是委屈、朱唇轻颤,好似想说些什么,终是狠一咬唇,只字未言。
  “鸢令仪么……”皇帝看向她,眼底增了两分笑意,短一思索,“晋才人位,以示安抚。”
  两句话,两个人。一个降了两品半、一个晋了一品,却就这么同为才人了。
  不止如此,目下……席兰薇还比杜氏多个封号。
  席兰薇盈盈下拜谢恩,杜氏始终面色惨白着回不过神,最后被宫人半扶半拖地“请”离了宣室殿。
  兰薇起身抬眸,看有宫人在皇帝案前添了席子,知晓皇帝的意思,一福身前去落座。
  笔墨纸砚在跟前摆得齐整,显是皇帝有话要问。兰薇颌了颌首,笑意浅浅,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
  霍祁睃了睃她,如墨双眸似乎仍带几许寒意:“这次倒不见你为杜氏说情了。”
  兰薇点了点头,眼中无波无澜更寻不到半丝半缕的慌张,提笔写道:“上次说情,是臣妾有错在先惹恼了她;这次,臣妾全不知错在何处,为何求情?”笔下一顿,兰薇又朝皇帝一颌首,“谢陛下公断。”
  皇帝“嘁”地一声轻笑,随手翻开了奏章,一壁读下去一壁说得很是轻松:“还是你自己有本事,知道怎么把话传到朕的耳朵里。”
  兰薇笑容一凝——他看出来了?是宫人哪里露了破绽?
  霍祁觉出了意料之中的安静,满意地觑了眼她的神色,淡然又言道:“行了,做都做了。再者,让朕知道也没什么坏处。”
  他口气轻轻,神色间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兰薇稍放了心,见他不开口让她告退,就静静在旁坐着。过了须臾,皇帝抬了抬眼:“去换茶来。”
  是要她去。
  宫嫔侍君,换个茶研个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旧茶盏自有宫人撤下,她只消得沏新茶来便是。兰薇起身一福,向侧间退去。
  专为备水所用的侧间地方不小,其中有若干种茶、水,亦备有杏仁露、绿豆糕之类的常见饮品及茶点,为的是朝臣或宗亲来拜见时,均可呈上对方所喜的种类。
  席兰薇瞧了瞧面前木架上摆放整齐的一个个茶罐,刚想让秋白问宫人一句皇帝平日里喜欢什么茶,就见原本候在房里的两个宦官都告退了。
  显是有人授意不让她知道。席兰薇黛眉微一挑,知道强拦了大抵也问不出真话,便不多做阻拦。
  。
  仍清楚地记着席兰薇曾把自己想问的话猜得奇准、因而直接写下了接下来的六句答话。霍祁每逢想到这事,心中就有一种执拗般的不服,压还压不住,之后竟是进一步想着定要扳回一局来才好。
  正巧今日无甚急事、她又恰好来了宣室殿,就让她去奉茶吧。但凡呈上来的不是他喜欢的——罚她倒也不至于,嘲上两句还是可以的。
  片刻工夫,就见席兰薇从侧间出来了,秋白清和随在身后,她亲自端着茶盏。
  她在他身边正坐下来,莞尔衔笑呈上茶盏。黑瓷的茶盏盖着盖子,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带着两分即刻就能找她“麻烦”的窃喜,皇帝从容不迫地执起了茶盏、揭开……
  里面的一片白色让他登时一怔。
  很是均匀的白色,瞧着温温润润的,和茶盏的黑瓷对比鲜明。呼吸间,淡淡杏仁香袭面。
  杏仁茶……
  香气萦绕的同时霍祁心底一闷,一阵挫败感,打量她片刻,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杏仁茶?”
  兰薇轻怔,回到为她搁在纸笔的那一边,如实写道:“臣妾不知陛下喜好,但见陛下上一盏喝的杏仁茶,觉得陛下至少今日想喝……”
  “但见陛下上一盏喝的杏仁茶”?皇帝目光一凌,扫向一旁的两名宦官,二人急忙跪倒解释:“臣等绝不曾告诉才人娘子……”
  合着授意他们不让她知道的不是旁人而是眼前帝王?兰薇不觉笑意间添了点儿促狭意味,提笔写道:“宫人撤旧盏时,杯身有白迹一缕未拭净。若为陛下不慎倾洒,宫人必及时撤换,如此只能是宫人上茶前曾致倾洒,不敢使陛下多等,故而再添水、匆忙擦后呈上。”
  “……所以呢?”霍祁追问,不信她就凭那么一道白色印迹便判断你那是杏仁茶——旁的不说,白色的饮品何止这一种?
  席兰薇衔笑,继续解释下去:“臣妾退至侧间,见晾茶所用案几上有一白圈,与茶盏底一般大小,猜是先前倾洒凝结而成未及清理。蘸起轻嗅,有杏仁香,故知是杏仁茶。”
  “……”霍祁眼看着她写满这一张纸的娟秀小楷,连话都说不出,心下只得感叹真是好细的心思。六宫嫔妃,想知他喜好的不在少数,唯这一回是他兴起想拿喜好刁难旁人,还就让她立时三刻寻着蛛丝马迹摸了个准。
  忽而觉得和这人面对面坐着就是一场博弈,互相猜对方要走哪一步——算上那六张纸条,她猜赢了两次,他么……
  霍祁苦笑摇头:就不该跟她置这个气!
  上一次因为猜他的心思被杖责了五十,此番见他摇头,本就强压心惊做着解释的席兰薇心下一颤,换了一张新纸写得有点慌张:“此番是陛下要问、臣妾不敢欺君……”
  下一句话不知该怎么说了,于是笔就此顿住,霍祁看完了睇向她:“所以呢?”
  所以……
  席兰薇银牙一咬:“陛下不能怪臣妾揣测君心。”
  皇帝禁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方才还感叹她心思缜密,只道是个沉得住气、什么都不在意的——合着该害怕还是害怕?
  “记仇?”皇帝淡睨着席兰薇,却是没待她再行作答就转了话锋,捏起那张纸轻晃了一晃,“你既想图清净不争宠又解释得这么清楚,就不怕朕就此觉得你聪明、对你上心了?”
  这话确是问得席兰薇心里发沉了,她着实担心过这个,最后却还是照常上了杏仁茶、照常答得老实。既然已到了这个份上,那更深的思量也不妨全让他知道:“若所奉茶水陛下不喜,臣妾恐被责罚;若陛下问及杏仁茶缘由,臣妾含糊其辞推与宦官,便于御前宫人结怨。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一切如实。”
  好个“两害相权取其轻”。后一句算个理由,宫中之人多不敢得罪御前宫人。“御前”么,一来最易跟天子说上话;二来也容易不让“别人”跟天子说上话。
  逢了昏君,连朝中之事都能任由宦侍摆布;但便是明君,即便朝政清明,御前之人说是想在宫中给个位份不高的嫔妃使点手段也不是难事。
  是以这一点姑且不与她多作争辩,但头一句……
  皇帝双眼微眯,隐显不悦:“为个茶水就怕朕罚你?朕有那么喜怒无常么?”
  话音初落,见始终低垂着首的席兰薇轻抬了头,清澈的眸色很快地从他面上扫过,遂又低下头去。
  那对明眸虽是清清亮亮的,让他有那么一刹那似乎什么心事都没了、积在心中的烦闷被荡了个干净,但在回味间很快察觉了那细枝末梢的戏谑意味,顿时又是面色一黯。
  ——又让她将了一军。他怎么忘了先前杖责五十的事,那不是足够让她觉得他喜怒无常了么?
  沉下心来,霍祁懊恼了短短一瞬,索性挑明了,一字一顿地道:“那事不算,朕当时没真打算罚你——若不然,事后也不必禁杜氏的足了。”
  席兰薇点点头,一脸的了然,却让他有点语塞。
  霍祁愈发觉得好像碰上个让自己没辙的人,心底从头回召见她时就有的那一点点心思也逐渐蔓延开来,不再只是眼前不时地浮现她的一抹欣喜,似乎连同较劲、挫败搅在了一起,迫得他跟孩童赌气似的,非得今天把她震住。
  “好,就算这两句解释都说得通。”皇帝轻缓一笑,冷涔涔的面容好似覆了一层薄霜。倏尔伸出手去,猝不及防地轻挑起席兰薇的下颌。隔着案桌,他神色清淡地凝视着她,“但就算说得通也无妨,朕还偏就对你上心了,如何?”
  席兰薇明显一僵。因被他捏着下颌而不得不与他对视的双眼惊得彻底移不开来。
  霍祁欣赏了一会儿她的错愕,心满意足地松了手,吹了吹杏仁茶袅袅飘起的热气,饮下一口:“许你再养一个月的伤,下月今日,来宣室殿。”
  九月十六日……
  建恒二年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早就数算这个日子许久了,却没想到让自己撞上。
  ☆、13 再现
  芈恬①接了信,便在八月二十日入宫面圣了——面圣就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见席兰薇。
  虽已嫁作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夫人逾半年,芈恬见了这幼时旧友还是一贯的随意。草草地向席兰薇一福,开口便是一句:“听闻你在宫里过得不济。”
  “……”到云宜阁门口去迎她的席兰薇登时想把她推出去,怒意分明地瞪了她一眼,便没好气地牵了她的手往里走。
  落了座,芈恬向前凑了凑:“说吧,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还得是打着来拜见表哥的名头?”
  席兰薇摇摇头,含着笑写说:“这倒没别的意思,让你先拜见陛下‘顺道’来看我,省得太惹眼呗。”
  哦……
  于是芈恬又道:“那到底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
  “跟你打听些事。”席兰薇写罢,将宣纸连同毡子一并往前推了一推,见芈恬点头,复又继续写,“三年前,先帝在时的最后一次家人子采择,你同尚仪女官一同教习家人子礼数来着,是不是?”
  芈恬点头:“是啊……怎么了?”
  席兰薇抿笑:“彼时你我都年轻气盛,我听说你好奇,最爱听些宫中秘事,对赐入潜邸的几个家人子很是打听了一番。”
  “你……”芈恬看她搁笔就红了脸,“我那是闲得无事可作才去当故事打听,提这个干什么?”
  “我要听杜氏和卫氏的事。”席兰薇写得简练。
  杜氏自是指同住一宫的杜才人,卫氏是那日在舒颜宫寒暄了两句的泠姬。芈恬怔了一怔:“怎么了?”
  席兰薇又写:“她二人有甚旧怨?尽管说给我听。”
  芈恬虽是不解席兰薇为何打听这些,还是细细回忆着、把自己打听到的皆说给她了。实际也只是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传言罢了,莫说宫里,就是当年的太子府里也没几个人当回事。
  那是在几位家人子入府之初,都是奉仪的位子,谁都想压旁人一头,纵使太子无甚表示也都想着争宠。
  卫氏的那一副好嗓子帮了她大忙,几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很快就晋了位份。加之本身也聪颖贤惠,连先帝先后都颇为喜欢,后来还是先后开的口,封她做了良娣。
  太子尚未大婚,府中张、卫两个良娣已是最高,一时风光无限。而后……
  卫氏更是先张氏一步有了身孕,却在怀孕五个月时莫名其妙地小产。太子严查过、连宫里也查过,查不出个所以然。而暗地里,听闻是与卫氏一贯交好的杜氏害了她的孩子……
  宫正司都查不出的事,卫氏大约也只是存个疑影罢了,但就是这么个疑影也足以让她容不得杜氏有子——那次小产,她失了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也因为这个,她即便位至太子良娣,入宫后也封不得高位——昔年的张良娣已是执掌凤印的景妃,而在杜氏降位前,泠姬甚至比杜氏还要低上半品。
  怨与恨一点点积攒着,没有人能诉上一诉,更没人能开解她,无怪她一定容不下。
  也就无怪杜氏那般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