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1-03-08 19:34 字数:4814
孔明摇摇头,主公,收拾棋局罢。
为何?
因为,马上有客要到了。
刘备刚刚把黑子收尽,就有传报——东吴鲁肃到访。
他怀疑地蹭到窗前,从屋子里望出去,只能望见后花园而已,一蓬野花开得正旺。
可是——刚才他还以为孔明能望见城门,不然他怎知道鲁肃要来了。
而且他还说,鲁肃肯定是为了这屋子该谁来住。
在刘备还在苦恼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口,孔明已经三言两语把鲁肃说得心服口服,这荆州本是刘表的,刘表死了就是他儿子刘琦的,刘备是刘琦的叔父,理所当然要替他打点了。
鲁肃看刘琦一副明天就要死的神色,深信不疑。
而且诸葛亮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刘琦死了,这荆州当然是要还给孙权的,说话的时候挥了挥衣袖,端的是一切凡尘俗事置之度外的世外高人模样。
理所当然,鲁肃就相信了孔明。
看着鲁肃心满意足地离去,诸葛亮斜倚廊柱,手中把玩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不知道他回去之后周瑜要气成什么样子呢——想想都觉得有趣,那个男人平日趾高气扬从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就是要让他尝尝尘埃落尽的滋味。
让他知道,若是将宫调弹成羽调,也能成就一支妙曲的。
那箭疮,不知好得怎样了呢?
周瑜当然是料到了的。
鲁肃还自鸣得意地说孔明答应刘琦一死就交还荆州,重点强调——我们约好了。
气得简直就是要笑出声来,真真是天真烂漫的子敬啊,连诸葛亮那只老奸巨猾的狐狸的话也照单全收,刘琦就算病得一命呜呼了,他也能找出千般理由不还荆州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信誉可言的家伙。
他除了白天黑夜搜肚刮肠地想怎么算计人家的东西,就不会做些正经事,他拿走了的城,怎可能说还就还的。暗骂鲁肃是个天字一号的笨角,但是脸上还是和颜悦色说子敬真是辛苦了。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孙权的使者到了。
周瑜并不喜欢孙权这个男人,形容古怪就算了,满脑子胡思乱想,一点也没有尔兄的风度雅量,一双绿荧荧的眼珠子总是到处乱看,似乎想把人衣服剥了仔仔细细看一遍——这次他打合肥不得,就命他班师,总是坏了他的算盘。
不由得就怀念起孙策在的时候,那些弹剑饮酒的月夜。
还是得回柴桑,不愿见孙权,就在家养病,什么合肥,让陈泰去打吧。
一处箭伤,也乐得省了很多麻烦。
唯一的烦恼就是,不断地从鲁肃那儿听说刘备,不,孔明的动静,听说他先攻下了零陵,再让赵云取了桂阳,张飞拿下武陵,都只用了三千军马。
胃口大得惊人,又要关羽取长沙。
俨然是要攻城略地,俨然是要与东吴曹操分庭抗礼,俨然是拥兵自重,不肯还荆州的模样。
心情不好,伤口恢复得总是慢一些。
直到有一天鲁肃说,刘琦死了,脸上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看你看孔明上次答应要还我们荆州,这下总要还了吧。
周瑜躺在床上闷哼一下,恐怕难。
他诸葛亮的狡诈普天皆知,只有鲁肃一个人不知道。
还自告奋勇地去找刘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鲁肃信心满满的样子,他也不好打击,淡淡道,子敬一路当心——他认识孔明那么久了,难道还没看出什么天理良心什么风俗习惯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么,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就是他诸葛亮,偏偏他还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世界上所有的歪点子邪道理到了他口中,就成了圣人之言。
和孔明正面交锋的时候又来了。
这一次,总要让他栽下马。
他的伤已经无妨,每日在庭院里散步奏琴,可小乔总是说他的琴声中有血光。
这女子聪慧不可方物,他只得安慰她说,那是为夫伤未痊愈之故。
《雁飞鸣》一曲,再也没有听见过奏得像那个白衣少年般优游于天地的纵横意气——他周郎也不能不承认,自己也不行。
鲁肃要来给刘琦吊丧,真真有趣,诸葛亮对刘备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天花乱坠。刘备疑惑,他不是为了荆州而来么,怎生答对?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鲁肃这个人向来老实可欺,偏偏周郎天生骄傲到死,自然是不肯自己来讨债的。
主公,请与亮同出城迎接贵客。
设宴款待,刘备开始装傻充愣像是侄儿死了哭出毛病,只字不提什么荆州的事。
鲁肃咳咳数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
瞅着诸葛亮淡定的样子,刘备心里底气十足,鲁肃却忐忑不安。
谁像债主——谁像欠债的人?
酒宴上谁也不说话,鲁肃只好硬着头皮说,玄德公曾应允刘琦公子不在便交还荆州,今公子已去世,不知几时可以交割?
可是刘备充耳不闻,频频举杯,公且饮酒。
公且饮酒。
喝了数杯还要再喝鲁肃怕自己喝醉就忘记了使命,就厚着脸皮继续追问。盯着刘备无神的眼睛,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鲁肃知道他其实也没想什么,大概就是在回忆自己来之前孔明教他说的那些话吧。
诸葛亮却生起气来。
把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还泼出了许多酒,滴滴答答顺着红木的凹槽淌下来,他抓起桌面上的羽扇,指着鲁肃的面孔,脸色微微发青——子敬好不通理!
吓了一跳,诸葛亮原来也会生气,看他平日笑嘻嘻的样子,原来生气起来也是山雨满楼,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几丝寒光。鲁肃不敢直视孔明的脸,因为发现他跟周瑜竟然惊人的相似,发怒的时候满面夸张的精致,但不同的是孔明的眉略略沉,以至于这表情看起来还有几分和悦,不似周郎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直冻得人牙齿都打架。
他忽然又笑起来——这个人的喜怒无常比都督还要……鲁肃一愣,自己怎么总是拿他与周瑜比较。
孔明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子敬,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话说当年秦王无道,江山破败……鲁肃听得津津有味,诸葛亮讲故事还真是行一二家里手,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跌宕起伏。
话锋一转——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今皇上之叔,岂不可分茅裂土?
况刘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业,有何不顺?
重点原来在这里——鲁肃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他也没心思喝酒。
孔明的语气逐渐凌厉起来,汝主乃钱塘小吏之子,素无功德于朝廷;今倚势力,占据六郡八十一州,尚自贪心不足,而欲并吞汉土。刘氏天下,我主姓刘倒无分,汝主姓孙反要强争?
再表功——且赤壁之战,我主多负勤劳,众将并皆用命,岂独是汝东吴之为?若非我借东南风,周郎安能展半筹之功?
这是事实,鲁肃终于明白自己乃是毫无表达能力的人,难怪临行之前周瑜要问自己是否自信于辞令,孔明这一张利嘴,自己对着他,唯有哑口无言的份。要是都督在此,怕还能驳上一驳,可自己只能听他继续唠叨——江南一破,休说二乔置于铜雀宫,虽公等家小,亦不能保。适来我主人不即答应者,以子敬乃高明之士,不待细说。何公不察之甚也!
原来他唯一的目的是表达这个意思——不愿意还荆州。
也许他说的都是歪理邪说,但是就是没有办法开解。
只能呆了半晌,嗫嚅着说孔明你不能让我回去无法交待啊。孔明眼里散发出纯良的光芒来,笑意也愈发浓烈,他很体贴地告诉说,我已经写好文书,请子敬押字即可。
现在鲁肃知道周郎为什么提起孔明都要牙痒痒了。
他总是先掴你一巴掌,然后笑着问你疼不疼接着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
让你觉得他真是一个大好人。
其实他就笑着占了你的便宜去,还要让你感激得五体投地。
文书上说等取了西川,自然还荆州——末了孔明还要狠狠地放话说,子敬回见吴侯,善言伸意,休生妄想。若不准我文书,我翻了面皮,连八十一州都夺了。今只要两家和气,休教曹贼笑话。
原来自己说什么都是没有用,从头到尾地被这个男人捏在掌心。
心甘情愿地钻进孔明的圈套里。
鲁肃明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又抓不住要点。
只得悻悻地回转柴桑。
坐在船舱里就百般设想着如何应对周瑜,如他要当场发火,则如何如何,如他阴阴冷冷撂下话来,则如何如何,如他索性懒得理他,则如何如何,如他气到吐血……还是先请医士在帐外候着比较保险。
鲁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当借口,大抵也只能说一句——那诸葛孔明,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周瑜的房门还是关着。
鲁肃在外面徘徊了几刻之后终于顶不住医士置疑的眼光而推门进去,推门的时候先咳了一声,仿佛为下面的长篇大论埋好伏笔,他想说荆州风物还是如故,他想说孔明狡诈还是如昨,他想打个哈哈说刘备这厮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兮兮,他也想若无其事地说公瑾身体可有好些。结果鲁肃还是尴尴尬尬地站在周瑜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足足沉默了半晌。
周瑜缓缓抬头,似乎刚刚才看到面前有个活人的样子,子敬啊,荆州讨得如何了?话音透着股无辜,好像还有点期待。虽然他一早就知道鲁肃去荆州,只有瞠目结舌的份。还是要做作一番的,仿佛他觉得鲁肃真能从那只狐狸爪子下面掏出荆州来一样。
这……
周瑜愉快地看着鲁肃欲言又止结结巴巴的样子,这家伙最讨人厌就是这副不干脆不利索凡事拖泥带水的作风,但最有趣也就是这副德行。
鲁肃终是没说出铩羽而归的真相,将一直袖着的文书递给周瑜,文书在此,都督可自看。
文书是一卷白绢,角上有些湿印,想是鲁肃藏在袖中被汗湿的。措辞很是文雅官方,字迹明显就是那人的,还是端方雅正,冠冕堂皇。说着取得西川,即还荆州,还顺便畅想了一番孙刘二家相厚,同力抗曹,共分天下的美好前景。——说得像真的一样。
正文下还一本正经地画着押。厚重欣喜的是刘备,字迹漂浮着明显心虚着的是鲁肃。旁边洒脱的是保人孔明。
他竟算作保人。
真不要脸。
他竟就这么自行跳脱了出去,仿佛这件事从头到尾就跟他无关。荆州原本是孙权的,现在变成了刘备的,你看,与他毫无瓜葛。他孔明不过是个保人,作好作歹都不是他的事情,他只是袖着手看看热闹而已。仿佛他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一样,仿佛那些毒辣的计划是刘备想出来的一样。
就凭刘备么。周瑜皱了皱眉,那只就会陪笑陪哭背诵孔明教的台词的家伙,他也配算是他的敌人么?他忽然地,对刘备心生恨意。若不是孔明助他,若不是……他最多不过守着某个小县卖卖他的草鞋!他竟也能如此的,腆着面皮,俨然成为一方豪杰了。
鲁肃一直认真观察着周瑜的表情变化,以便随时准备应对之策。腹稿一遍一遍地温习着,以防一时又张口结舌惹得周瑜更加火冒三丈。
却没料到周瑜只是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子敬中诸葛之谋也。名为借地,实是混赖。他说取了西川便还,你知他几时取西川?假如十年不得西川,十年不还?
原本是早就料到的结果,也没什么火气可言,不过是做出些气恼的样子给鲁肃看而已,却禁不住的,越说越气,真的恨之入骨起来。
那诸葛孔明原本就是只狐狸,他说取得西川即还荆州,你知他必还?他若有信誉这种东西便该待刘琦一死即还了荆州!到时候他再说,取得许都便还荆州,独你肯信他。
说着狠狠抓着那文书,这等文书,如何中用,你却与他作保!
鲁肃只是发呆,想着自己一直发觉的不妥,终是被周瑜一语道破。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说,只是看着周瑜,煞白的脸色气得有些发红,越发显得,薄薄皮肤下的青色经络都快显现出来。
周瑜停了一停,忽然笑将起来,猛地伸手扣住鲁肃的下颌就拉了过来,拇指轻轻摩娑着,子敬,到时候他不还荆州,必须连累于你,主公见罪,却待如何?
鲁肃僵在当场,这个问题太过严峻,就忘记了要挣脱周瑜的手。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的结果,讷讷说——恐……玄德不负我。
周瑜几乎大笑起来,觉得这个说法简直有趣得无以复加,压抑了半天才没直接对着鲁肃不及七分距离的脸大笑出声。子敬,子敬,你真是个好人。语音还是带了七八分笑意的,抑制不住的上扬着。忽然一转,又带上恐吓的样子,刘备也就罢了,诸葛孔明奸猾之辈,恐不似子敬心地啊。
若此,如之奈何?
鲁肃简直无助起来,周瑜觉得在这乱世还有如鲁肃这样纯情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俨然是奇迹了,于是他眯起眼睛笑着凑近他,子敬是我恩人,如何不救你?待江东探细来回,自有对策。
胸有成竹的样子。
细作回报,说荆州没了刘备的甘夫人。
周瑜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