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竹水冷 更新:2021-03-08 19:34 字数:4851
风吹过他的头发,眼睛隐在下面,看不清神情,但觉内心都被他看穿。
他眯着的眼睛,交睫间恍如剪断了光阴。
拳渐渐握起,仿佛鲁肃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孔明把眼睛一斜,神色里微露些哂意,他就是故意要做给他看吧,告诉他,你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去。
他就是喜欢看他气急败坏还要装作不生气的样子。
还要气定神闲,风清月朗。
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豫州移兵于此,莫非是想取南郡不成?
刘备仍板着一脸令人生厌的虚假笑容,搓着双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要装成忠厚的样子,事实上并不成功,更不明白孔明为什么要委身于这个奇怪的大耳朵的家伙,不过就“装作”这个能力而言,他们的确有些相象。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他跟着刘备是——太委屈了?
摇摇头,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才听见刘备已经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
后面的意思大概是说南郡当然是都督您的囊中之物,备只是助都督一臂之力而已。
他侧眼瞟孔明,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用羽扇遮住,一饮而尽,袖口扫过桌沿,好像他听不出来刘备说的话都是他教的。
刘备还说,只要都督您出兵,南郡当然就是都督的了,可是不知道都督您欲取南郡否?
自当取之。
没想到刘备居然蹦出一句——这胜负还未定,都督未免太过高傲了。
这话丝毫不是他平日的口吻,孔明,居然连刘备说什么词都要事先套好。
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不悦就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刘备以为他怒于自己的话,又解释说——胜负不可预定,曹操临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我若取不得南郡,到时凭公任取之。
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孔明的口吻,激将?
话出口就忽的后悔,一次二次三次,为何次次都被他激怒——着了他的道。
忍不住看向他,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似乎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似乎这南郡属谁,也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他考虑得最多,连他家的酒,都要算计一坛。
果真刘备顺着竿子就爬了上来,都督此言休悔,子敬、孔明为证。
心里恼归恼,面子上还得豪气干云——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
诸葛一脸无辜的样子,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说罢还扯了扯闷声喝酒的鲁肃的袖子,笑,鲁肃浑身上下都是一抖。
酒杯里的酒在微微颤抖,努力端平,这鲁肃,到了哪里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军师——不知那酒从何而来?
不知道是给自己找难看还是给他找难看,他只是不愿意和刘备多说一句话。
什么酒?
……
哦,都督是说,那坛竹叶青——羽扇悄悄搁在案头——都督不提,亮将忘却了,还用手指敲自己的额头,好像真的忘记了一样。
装吧,继续装,周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在众人面前做秀。
那日面见过吴主,不凑巧路过都督府上,闻得尊夫人正在奏琴,琴音清越若鸣雁高飞苍穹,壮志在胸,只是——把宫调当作了羽调——说到此,深深看了他一眼。
杯里的酒浆洒出一滴,深红的桌案顿时生出只晶亮的眸子。
亮心慕之,闻得此曲乃是都督所作,便向夫人讨教了去,后来还用这曲子,同子敬换了坛都督府的私酿……鲁肃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五)
从油江回营的路上,周瑜一语不发,鲁肃战战兢兢控着马缰走在他侧后,打叠起无数的说法张致,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如何与身旁这白衣男子搭腔。
倒是周瑜忽然开口了。眼角也不往鲁肃这厢扫一下,只是自顾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这江东风物,落在刘玄德手中,岂不活活糟践了去。
鲁肃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实在突兀得莫名其妙,却又似乎另有深意,细细想来,又觉得周瑜不过是感慨了一番这冬日江景,可有可无得一点含义也没有。深怕又哪句话勾起周瑜怒气,只得将话题生生转至军旅大事,都督如何许玄德取南郡?
话一出口又觉后悔,又暗恨自己瞻前顾后好是懦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坐针毡。
周瑜皱了皱眉,冷冷一笑,眉宇间满是一贯的傲慢,弹指可得南郡,落得空许个人情罢了。孔明,他又不知设的什么诡计,千回百转地想法子来激怒他。
只怕他这次打错了主意!
他就不信他打不下区区一个南郡。他孔明,就有如此轻视于他么。他偏要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就轻轻松松打下南郡来给他看看!
周瑜恨恨地眯起了眼,嘴角一牵,就是嗜杀的弧度流转。
回营下马,即刻升帐议事。周郎白袍银铠,端自坐于中帐。
命蒋钦为先锋,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了五千精锐兵马,立渡江攻取南郡。
大都督周瑜亲自引兵前去接应。所谓接应,他不过是做个姿态,一攻下南郡,就要搬兵回营路过那江夏油口,他就要领这精兵强将,偏要在孔明面前炫耀而过。
周瑜志在必得,意气满满。区区一个曹仁,他周郎才不放在心上。
只是。可是。但是。
蒋钦竟败了!
周瑜怒气攻心,一见蒋钦便火往上涌,挥手道拖下去,斩。
他,他,他竟令他出丑。他蒋钦竟敢惨败而归,周瑜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座旁帅印,只觉恨意直从心底涌上眼中去,惹得眼前一片金芒乱舞。拨乱反正之后就看到那人闲散地笑,他借着刘备之口对他说,曹仁勇不可挡,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那人,手中还松松握着鹅毛扇,笑得洋洋得意如闲云野鹤。他偏要扯碎了这云,煮熟了那鹤。看他如何再得意。
可是,蒋钦竟败了。
周瑜那一瞬间真恨不得剐碎了他。
都督,万万不可啊。战未胜,先斩大将,恐乱军心。鲁肃额角都快有汗珠滚落下来,急得直跳脚。
周瑜堪堪端坐在帅座上,定下神来,便心下清明如镜。他当然不能。他若斩了蒋钦,便又中了那人计去。孔明,不就是期望着他暴跳如雷气不可遏然后顺着他的谋划往下走么。不就是想看着他乱了阵仗杀将败仗失城丢势么。
普天下都被他算计了去。
他偏不。
周瑜忽然安如泰山。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继续坚持着说要斩要斩怎能不斩。脸色阴沉,眼睛是笑着的,还好被银晃晃的盔甲掩了去,无人得见。
众将便一一来告免,禀着蒋钦平日如何如何忠诚耿直勇猛无比,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乐于看到这批人慷慨激昂陈词的样子,和蒋钦徘徊在生死之间的表情。
周瑜惊觉这种做派俨然就是那人热衷的事端。孔明——不就是热爱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来惹得人水里来火里去么?他才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算了算前来求情的人够数了,于是周瑜定了定面色,冷冷道看在各位将军面上,今日且记下。下不为例。说着不经意地扫了鲁肃一眼,子敬纵能看出他是故意卖个人情于众将,只怕也看不出来,他方才,是真想杀了蒋钦吧。
既然如此,只得亲自领兵,破南郡。
曹仁不过尔尔,这城,不迟早在自己掌握之中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鲁肃,眼神溜将开去,毅然把他留下,你越想去,越不带你走。
恨只恨他跟孔明串通了,在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诸葛村夫才是罪魁,把好好的一个鲁子敬给教坏了。
甘宁以三千精兵直取彝陵被困,蓦地志得意满的吃了个闷栗子。
亏得有周泰,救出甘宁,一场混战之后反把曹仁围在了城中,白得了五百军马,也算得个小小胜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凡做一事,都会想孔明会怎么看,像是中了他的毒蛊。
不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只狐狸笑话,抱着这种想法,累赘不堪。
可是,欲罢不能。
这一次,稳操胜券了。
远远望去彝陵城一片荒芜,女墙上下旌旗零乱,枪戟盔甲散落一地,怎么看都是一副要逃走的迹象,曹仁能有多大机谋,不过是匹夫一个,量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孔明啊孔明,想从我手中抢走城池,恐怕你还是嫩了些。
春风得意,自然是马蹄轻疾。
曹洪败走,曹仁亦败走,乘胜追击入城。
看着吴军潮水般掩过,率军于阵前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最大的快感,莫过于胜了诸葛。
变故生于不测之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喊杀声,流矢如雨,一声梆子响,曹军平地生出,竟然将周围罩了个水泄不通。
猛地勒马,却见一道飞矢闪将过来,明明看见,却忘了如何去避。
这一箭贯胸而入,他望着犹自微微抖动的箭簇,并未觉到疼,周围的金铁交鸣,杀生震天也成了一片空白,冥冥传来一声冷笑,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什么都不复存在,唯剩下对那个男人的一抹恨意不消,跟着这箭上的毒一道流入肺腑,散落四肢百骸,蚀了心。腐了骨。
虽刮骨剜肉,也不可收拾。
一听说周瑜中了箭,鲁肃便抛开一切地赶来。
甘宁陈泰将事情经过说与他听,听到他中箭,落马,手指一阵抽搐,只得用力握拳,不让人看出自己在发抖。
胸口似乎也有伤口,一丝一丝向外剥离的疼痛。
箭上有毒,都督不可轻易动怒。
侧耳只听见敌军叫阵的声音,口口声声活捉周瑜。
心里一紧。
吩咐下去不论如何不得开寨迎战,免战牌高高挂起,违令者,斩。
从此日日悉心料理他一个人,那些军情,哨探,听则听之,一律不放在心上。清点折损的兵将,不少,可是同他的伤比起来,不及其万一。
偶尔眺长江的方向去,不知这些日的东流水,是否将赤壁的血水,冲尽了。
养伤的日子好不轻闲,什么事都进不了中军账,鲁肃在旁一律挡下,看着他每日忙着军机大事,还有建业飞马过来的国事,亦步亦趋事必躬亲还要牢牢记住早一趟暮一趟吩咐厨子熬炖汤药,焦头烂额的样子,倒是把恼他的心,放下了大半。
他每每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前来问讯,就做出伤重病笃痛不可抑状,急得他跳脚,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看帐篷顶一看就是整天。
有军士进帐点起一对牛油大烛,原来天已暗了。
帐子里的东西都看得烂熟,依然不知疲倦地看了又看,尤其是那张行军地图,眼光扫过油江的时候,都要恨恨盯几眼。
不过传来了鲁肃的脚步声。
顿时解颐,听着他一点点靠近。
谁的脚步声不认得,也不可能辨不出他的。
比如说他一定会在帐门口徘徊一阵,踱到左,又踱到右,小心掀开一条缝偷窥,看看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总是装睡,那么他就不敢进来,最后还是要进来,一个人在外吹冷风受煎熬。
今天也不例外,周瑜装睡装得真的要睡着的时候,鲁肃才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托着的药放在案上,又悄悄站在床前,伸手想帮他掖被子。周瑜手腕一震,攥住鲁肃的手掌,侧身眯着眼睛看他惊慌失措,忍不住要笑。
他的手还是冰凉潮湿,毫无进步。
怎么觉得。自己的行为这么像孔明?那只狐狸总是热爱不动声色地捉住人痛脚,再笑容可掬地收紧圈套——伤口隐约疼起来,抓他的手也不禁松了松。
公谨——他看着他忽然皱起的眉,努力睁着熬红的双眼,细细的血丝看起来就像要哭。
一把把他拉入床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干净呢。
耳畔似乎传来叫骂。
鲁肃的神情更加紧张起来,但被他双臂紧紧箍住,只能不自然扭动了几下,他把他的脸用力摁进胸前的锦衾里,为了让他安静一点,好听清楚外面骂的是什么。
周瑜孺子,料必横夭……
眉心用力拧成了一个结,他被围,兵败,中箭,卧床,还每日听见曹仁骂阵,这些事情,诸葛亮一定比谁都清楚吧,现在肯定躲在油江口笑得肝肠寸断。
他不能输。
宁死也不可以。
手指渐渐松开来,鲁肃慢慢抬头,一脸被憋坏的嫣红,不想给他看出什么,立刻换上一张愉悦的笑脸,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短暂停留。
每日帮本都督熬药,真是辛苦子敬了。
零星的骂词不绝于耳,每一声都直接割在鲁肃可怜的已经足够紧张的神经上。
周瑜大可以发怒,诅咒,但是他忽然怕鲁肃会吃不消,于是故作姿态,充耳不闻。
托起鲁肃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遍,终于说——子敬连日公务繁忙,还要亲自料理本都督的起居饮食,真是……中指轻掸一下他的面颊……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喝罢药,见鲁肃稍稍心安的离去。
心里死死拧了个结,牵扯着箭伤,痛到无可理喻,缠绵的绣被揪出一道道伤痕。
曲有误 6、7
子敬?子敬——只顾自大喊,直到陈普进来说,鲁肃近日劳累,现正休息。
休息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