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09:28      字数: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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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国桃、晋国柳,那一回,是楚国桃胜过了晋国柳,打压了晋国的威风,为楚国赢得了莫大荣誉的桃雁君,一夕之间引起了整个楚国的轰动,少年名士,风头一时无双。
  可是现在,再也见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连视物都困难的眼睛,还能展露出那样的锋芒吗?更何况,八年时光,晋国柳早已是功成名就,成为桓侯府的顶梁支柱,可现在的楚国桃,还是当年的楚国桃吗?
  凌闲云很想知道,在身败名裂、隐居八年之后,又逢大祸导致体残身弱的桃雁君,在清醒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所以,不顾温总管的劝阻,这一夜,他留在了桃雁君的房里,只为了能看到桃雁君清醒后的第一反应。
  对于自家大人偶尔为之的任性,温总管在保证凌闲云不会发病的情况下,一向是听之任之,更何况这是在自家中,不就是换个房间过夜,没问题。锦衣绣褥、舒床软枕一件一件往里面送,檀香不适合了,换上沉香,外间温着茶水,除了冬儿之外,又安排上一个守夜的丫鬟秋儿。
  难得的是这一番折腾,也没把桃雁君吵醒,因着凌闲云的病,这些下人都是轻手轻脚惯了的。一切安排妥当,温总管甩甩衣袖走人。
  凌闲云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浴,换了一身便服,躺到新铺的软榻上休息,模模糊糊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蹑手蹑脚摸到门边,看外间两个丫鬟都打着盹,他才小心地点上蜡烛,取来笔墨纸砚,伏身桌案,飞快地写起奏折。
  锦州堤塌,千亩良田被淹,今年的收成减少还在其次,而是那受灾的几十万百姓,必定流离失所,缺衣少食,头顶无片瓦遮身,家中无过冬之粮,即便朝庭赈灾放粮,可那些被大水冲走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灾后瘟疫,也是一大患。
  早在年初,天官就有预言,年中必有大水,凌闲云心心念念,打从入春起就派遣官员去各地巡视,但凡河堤不稳之地,全派发了银钱,令当地官员着手修砌,没想到……这个吕和良,嘴上有毛也一样办事不牢,凌闲云捏了捏手中的笔,不小心一晃,又有一滴墨汁滴到了桌案上,他赶紧擦掉。
  定了定神,继续写。今天与张大人初步商谈了一下赈灾事宜,明天早朝有张大人跟他一起上奏,应该能把事情办下来,想到这里又是一叹,只恨楚王年幼,否则又何须他如此劳心劳力,早就辞官走了,作闲云野鹤游山玩水,铁定能再多活几年。
  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官面文章,楚王年幼,朝政基本上都是大臣们私下议定,王太后定夺,所谓奏折,不过是拿到朝堂上去走个过场,而这个过场,就是为了教会楚王怎样处理朝政,所以不管怎样,凌闲云还是要把写好的奏折再浏览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当的言辞,若是被抓了把柄,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这字……越写越有神了。凌闲云满意地放下奏折,每回写奏折,权当练字。一转身,被吓了一跳,桃雁君在动,他醒了,似乎挣扎着要起身,凌闲云赶紧过去,扶起了他。
  “楚桃先生,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桃雁君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向凌闲云望过来,蜡烛的火光能有多亮,就算是近在咫尺,他也只能隐约看到凌闲云的脸形,模糊不清的一片。略微的黯然之后,那双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却变得沉静清澈起来。
  “如厕。”桃雁君的声音很轻,但是神色间并无尴尬之意。
  “我扶你去。”凌闲云这话一出,自己倒有些想笑,他这也算是纡尊降贵,如果让温总管知道了,准又要唠叨一番。
  桃雁君只是怔了一怔,却没有拒绝,他身上无力,下床的时候几乎是倚在凌闲云的怀里,一身没有肉的骨头硌得凌闲云胸前生生地疼,竟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好不容易桃雁君如厕完毕,凌闲云到外间把打盹的秋儿喊醒,让她打来水给桃雁君净了手,小丫鬟见桃雁君居然让大人亲自给他擦手,眼睛都气圆了,可是见凌闲云一直向她挥手不让她说话,她只得跺跺脚,端着水气呼呼地出去了。
  桃雁君擦完手,让凌闲云半抱半扶地又回到床上,才道:“有劳大人了,雁君惶恐。”
  “大人?你叫我大人?”凌闲云吃了一惊,想到他刚才并没有让秋儿出声,依桃雁君目前的眼睛,应该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为什么能认出他的身份而不是把他当作一般的下人。
  桃雁君笑了笑,道:“大人的手上有墨香,越溪章台墨,色如青山远黛,墨味独特暗含清香,乃楚国贡品,非王亲国戚、高官贵胄不能用。”
  凌闲云哑然,搞了半天又是那滴墨,没瞒过温总管那只眼尖嘴利的老狐狸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连个眼睛都看不清的桃雁君都没瞒过去,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
  “楚桃先生身逢大祸,眼睛坏掉了,又不知身在何处,仍有这般的冷静与敏锐,令闲云佩服之至。”
  “上卿大夫?”桃雁君躬了躬身,“雁君失礼了。”
  凌闲云见他只是躬个身都摇摇晃晃,连忙道:“楚桃先生不必拘礼,闲云素来敬慕先生,能为先生做一点事,是闲云的荣幸。”
  “王太后的亲弟,王上的舅舅,楚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肱骨之臣,雁君何德何能,敢当大人的敬慕。”桃雁君低垂着头,看似卑微,却是嘴角含笑。
  凌闲云闪了闪神,记忆中八年前的桃雁君与眼前的桃雁君,渐渐重合起来,真奇怪,明明一个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又锋芒毕露的模样,一个是形容枯槁虚弱无力又身带残缺的模样,可是在凌闲云的眼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仍然奇妙的重合在一处。
  感觉到站着有些吃力,凌闲云回到了自己的软榻上,与桃雁君的睡床不足十步远,闲闲地靠着,道:“楚桃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何在此?”
  “大人唤我雁君便可。”静默了许久,桃雁君答非所问。
  “雁君……”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凌闲云只觉得舌尖上仿佛抹上了一层蜂蜜,有种淡淡的甜在嘴里弥漫开来,真是个好名字,他……喜欢……
  “睡吧,雁君。”
  “祝大人能有好梦。”
  灯灭了,黑暗中,浅浅的两道呼吸默契般的一应一和,仿佛都睡去了,然而确又谁也没睡。桃雁君没睡着,是因为这三个月来他已经睡得太久,先前又睡足一觉,自然不困。凌闲云没睡着,是因为兴奋,莫名的兴奋,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虽然同处一间房,两个人,却是转动着不同的心思。
  第三章
  天未亮,凌闲云悄然起身,在秋儿和冬儿的服侍下梳洗进食,穿上官服便上朝去了,却不知道桃雁君将他起身梳洗的动静从头听到尾。屋里安静下来以后,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桃雁君脑中浮现的是桃源里,裴清与他离别的最后一幕。
  “裴……清……”
  八年隐居,桃源一梦,是上苍弄人,还是梦终人醒?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两片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等着吧,坏他好梦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勉强撑起了身体,盘膝打坐,他会尽快恢复,到时候……一抹冷笑自桃雁君的嘴角边逸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丫鬟冬儿端了温水进来,一看桃雁君盘膝坐在床头,不由“啊”了一声,道:“楚桃先生,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赶紧放下水盆过来要把桃雁君按回床上躺下,这位可是大人的贵客,病得这么重,要是再有个什么长短,她吃罪不起。
  桃雁君听到门响的时候就已经收功,尽管这八年来他为裴清医治内伤而使得自身的功力耗损大半,但仍然让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看到了冬儿伸出的手,他抬手一拦,微笑起来。
  “冬儿姑娘,我已经好多了。”
  太阳早已经升起,明亮的光线让桃雁君的眼前清楚了些,虽然仍然是模糊的,可好歹也能看出这丫鬟的脸形五官挺清秀。
  丫鬟冬儿眼见桃雁君对她微笑,虽说昏睡三月使这张脸见皮不见肉,可这一笑竟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仿佛眼前桃花片片飘飞般的眩目,当下便脸红了,讷讷地收回了手,声音细如蚊吟道:“楚桃先生,冬儿服侍您梳洗。”
  “我眼睛不大方便,麻烦冬儿姑娘了。”桃雁君继续微笑,他看不清冬儿脸上的红晕,但是很清楚自己这个笑容的杀伤力。
  “不麻烦不麻烦,服侍您是冬儿的本分……楚桃先生,我扶您下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抵挡得住,一张俏脸越发的红了。
  总算桃雁君现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力气,不像昨夜几乎全身都瘫在凌闲云的身上,在冬儿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坐下来,任由冬儿挤了湿巾为他梳洗。
  “冬儿姑娘,我昏睡的时候一直都是你照顾我吗?”桃雁君随口问道。
  “是啊。”冬儿忽然想到她那时几乎每天都要给桃雁君擦身,本来已经稍退的红晕又深了起来,眼睛左飘右飘。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
  “三个月了……咦,楚桃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叫冬儿?”小丫鬟终于反应迟钝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告诉楚桃先生她的名字呀。
  “郎中来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我记得你的声音。冬儿姑娘,你家大人这三个月,一直都睡在这里吗?”桃雁君先前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对周围环境细观察,更何况那时已是晚饭时间,天色比现在暗得多,他的眼睛也不如现在看得清楚。
  “不是,昨天先生突然醒了,大人心里高兴……先生您不知道,大人对您可重视了,不仅腾出了东厢让您住,还经常问起您的情况,您一直不醒,大人可急了,老想来看您,可是温总管怕大人一急要犯病,总拦着,十天八天才让大人来一趟……”
  小丫鬟没心机,被桃雁君这么一套,唧哩呱啦说了开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半天功夫,就让桃雁君把上卿大夫府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主子到打杂的,全打听得清清楚楚。
  中午用过膳之后,冬儿又端了药来,桃雁君喝了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在床上睡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醒了,觉得身上又多了几分劲,便让冬儿扶他到外面走走。
  虽然已过了午,可外面的太阳还是有些辣,冬儿扶着桃雁君只捡有树荫的地方走,这样挑挑捡捡的走法,让桃雁君很难摸清周围的环境,因为冬儿有时候走着走着看前面没树荫,就又走回了头,桃雁君的眼睛不好,转了几回,就摸不清方向了,暗自叹了一口气,感觉已经累得很了,正要出声让冬儿带他回去,一阵风刮过,鼻尖忽然闻到一缕淡香,很是清雅。
  “是莲香,这里有莲池?”
  冬儿扶着桃雁君走了好长一段路,正小心儿砰砰的乱跳,桃雁君这一出声,她猛惊醒过来,道:“莲香?啊,怎么走到大人的院子来了,楚桃先生,我扶您回去吧,温总管平时不许下人乱闯大人的院子,怕在大人休息的时候惊扰到大人,听说大人十八岁那年,就有个下人不知轻重跑到大人休息的院子大叫大嚷,害大人病发了,差一点就没命了。”冬儿说到这里,一打自己的嘴,呸呸了两声,“是冬儿乱讲,我家大人一定长命百岁。”
  桃雁君原有到莲池边坐下来歇歇脚的意思,冬儿这么一讲,他到不好开口了,转而问道:“凌大人他……他的病没得治吗?”
  冬儿四下看看,见没人才轻声道:“大人他是胎里带病,听说小时候就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可是谁都说大人没治,就算当佛一样供着养着,也活不过二十岁,后来,也就是我刚才说大人病发差点没命的那一次,来了个姓燕的郎中,这个郎中先生昨天见过,您刚来的时候大人就把您拜托给了燕郎中,燕郎中很厉害的,楞是把我家大人的命救了回来,从那以后,大人的病就一直由燕郎中调养着,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小丫鬟说到这里,眼里闪动着全是对燕郎中的崇拜。
  凌闲云的病情,桃雁君也有所听闻过,本来想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定是外面谣传把凌闲云的病情夸大,到没想到还有个燕郎中这一出。想起昨夜凌闲云扶他如厕的事情,当时倚在凌闲云的怀里,就察觉这是个身体羸弱的人,想不到竟然弱到这个份上。
  这位上卿大夫,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垂下了眼帘,桃雁君的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没有走上几步,冬儿便轻呼了一声:“啊,大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