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的光幕稳了下来。鬼厉依旧是毫无知觉的样子，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怀中碧瑶苍白的面容已然是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也因为他对一切都毫无知觉，才忽略了此刻自己身体的异样，而林惊羽正全神贯注的维持护身光幕，自然也没有察觉一件事——为何那怪物的笑声连普泓上人这等佛门高僧都有些抵受不住，小凡失魂落魄之下竟似乎没有丝毫受其影响的样子？
  见剩下的人都不受自己笑声的影响，修罗王止住了笑声，突然抬起脚，向着下方踩去。
  既然都缩在各自的壳里不动，那就索性把这些碍事的壳踩碎吧。
  从撤出云海广场之后，先是因为怕为诛仙剑阵误伤，后是因为怕被罡风卷到空中丧命，除了先头直接撤回青丘的青丘高手，剩下的众人都集中在玉清殿前从未离开过。修罗王身体何等庞大，此刻数百人竟还不够他的一脚踩的，而他从出现开始稍稍一动便有地动山摇之势，这一脚下去，只怕整座通天峰都会塌下一半吧……
  看着头顶的的黑色一寸寸迫近，众人虽仍勉力支撑着光幕，但彼此相视之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面上满满的绝望。道玄真人死了，万剑一也死了，这回再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就在那泰山般的巨足落下之际，许多人已放弃了抵抗，悄然闭上眼睛，迎接死亡的到来。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突然响起，平和悲悯，从十数人口中同时发出，竟整齐得如同一人所说一般。众人看去，见十数位天音寺僧人不知何时已席地而坐，座次玄妙，依稀有某种浩大佛理隐含其中。以普泓上人为首，所有僧人转动着手中念珠，不疾不徐，悠扬的梵唱响起，一道金色光幕从他们头顶升起，瞬间扩散到所有人的上空。
  “天音寺金刚结法阵……”低低的声音从上官策干裂的嘴唇中传出，一贯冰冷中隐隐带着几分讥诮的脸上现出淡淡莫名的神色，似是感慨，又似是钦佩。
  在这般灭顶之灾前，明知难以幸免于难，这群固执的天音寺僧人竟仍是不肯放弃，要为所有人撑起一道庇护之墙。
  第90章　佛涅
  梵唱声声，无数道金光从天音寺僧人身上腾起，最终在普泓上人头顶汇成了一道金色光轮，骄骄如日轮，上有佛祖单掌合十，面目平和而慈悲。
  佛门至宝大悲金轮，在时隔十年之后，重新在通天峰祭起。
  巨足落下，与金色光幕重重相撞。
  没有什么地动山摇山崩地裂的异象，结界内的众人甚至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感觉到，只看见天音寺众僧佛号声一滞，有十位高僧七窍流血，当场坐化。而剩下的四大神僧和法相法善虽仍在唱诵，但面色惨白，显然也受了极重的内伤。
  修罗王面露惊讶，收回脚，望着这群在他眼中蝼蚁一般弱小的人类，片刻后高高提起一只脚，重重踩了下去！
  还未触到结界，劲风已至，法相法善只觉得一记重锤砸到了胸口，顿时鲜血狂喷，软软的倒了下去。而普德普空两位神僧亦是浑身骨节寸断，但他们却似浑然未觉，身上金光耀目，尽数向普泓上人涌去，却是两位神僧弥留之际，将数百年修行尽数灌到了住持师兄身上。
  普泓上人一声大喝做狮子吼，衣袖袈裟高高鼓舞而起，浑身金光暴涨如莲花，头顶大悲金轮光华如烈日，两相辉映，竟是以己身艰辛修行数百年慈悲佛力，一人生生顶起了这比泰山压顶还要可怖百倍的灭顶巨力。
  结界金光万丈，瑞气千横，光华不可逼视。佛力蒸腾如云霞，与修罗王的脚底相撞，原本坚不可摧的皮肤似乎陡然碰到了烧红的烙铁一般发出嘶嘶的响声。修罗王大吼一声，终于吃痛收回了脚，眸中血光跳跃，似有雷霆之力蕴于其中，但他似乎对这道佛力充盈的金色结界起了忌惮之心，久久未动。
  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普泓上人竟然……逼退了这个怪物？
  金光流转，普泓上人安坐于那大光明之中，神情平和，面含微笑，只是渐渐有鲜红的血从他的耳边，嘴角流了下来。法相勉力撑起身体爬到了普泓上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悲声道：“师父！”
  普泓上人神情平和如水：“法相，从今往后，天音寺的住持便由你来担任，你当恪尽职守，勿忘修行。”
  法相大悲：“弟子谨尊师命。”
  普泓上人微笑：“天色已黑，法相，为为师点上一盏灯吧。”
  法相抬头，见两道血痕不知何时从普泓上人的双眼流下，血痕历历，触目惊心，却依然宝相端庄之极。他不由心中大恸，却不敢放声哭泣，只是将体内为数不多的残余佛力运于指尖，点燃了一簇明亮的金色火苗。
  普泓上人缓缓转头，他双目已盲，却依然准确的找到了那火苗的位置。
  然后提气，将其吹灭。
  仿佛是盘古以斧凿凿开了混沌，法相看着指尖那簇熄灭的火光，在视野由暗到明由明转暗的一刹那，听到了一声清晰的破裂声。
  普泓上人笑容殷殷：“你会了么？”
  法相清秀的面上泪痕兀自未干，混合着尘土污渍，分外狼狈，神情却宁静了下来。一瞬间，师徒二人的表情出奇的相似：“徒儿明白了。”
  “好。”
  “好。”
  “好。”
  普泓上人连道三个好字，面上笑容颇为欢喜，“有你为继，我也无愧于历代祖师了。”他喟然道：“普德普智普空三位师弟业已登极乐世界，云易岚道玄万剑一三位施主也去了。且喜他们尚未走远，我腿脚灵便，还可追赶一二……”
  他缓缓合上双眼，声音平和：“不须兰桨不施罾，智慧谁参最上乘。明如月，清似冰，阿弥陀佛阿弥僧……”
  法善终于从地上挣扎起来，却只看到普泓上人合目坐化，一旁的法相垂目合十，低声诵着经。
  不知是谁起的头，低低的悲泣声在结界中蔓延开来。
  正道三大巨擎中的最后一位，就此涅槃。
  天空不知何时起被黑云笼罩，乌云沉沉，遮住了每一丝光明。在黑暗中，金色的结界显得分外显眼，如同暗夜中的一点飘摇烛光一般，明亮而微弱。而在金光映照之下，昔日雄奇沉浑的通天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虹桥两畔河水断流，遍植的翠竹奇花化为一片焦土，玉清殿塌了一半，凌乱的尸骨和血肉将云海广场染作血色，空气中飘着一股说不清是血腥还是腐臭的恶臭气味。昔日的仙家胜境，此刻完全化作了修罗炼狱。
  一道鲜艳的身影自天边负手从容而来，兽神似乎天生是为这尸山血海而生的，遍布的血腥场面反而将他衬得更加的艳冶慑人。烈风起舞，他的黑发便在风中舞动如蛇，目光淡漠，衣袂鲜艳飞扬，宛如倾倒众生的妖花。
  “兽神来了。”林惊羽凝神道，手指抓紧了剑柄。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地上的兽神和天上的修罗王中间游移。虽然青丘圣女曾经保证过兽神绝不会再有灭世之意，但谁也不知道，兽神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修罗王巨睛转动，默然的看了下方的兽神几眼，突然开口：“你这小子倒是奇怪，明明肉身是人类，身上的气息倒和本王有几分像，却又透着股又像是戾气又像是别的什么的怪气息，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面对着身体较自己庞大百倍不止的修罗王，兽神面色淡漠，目光亦是淡漠，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你满身煞气，血光冲天，又是什么东西？”
  对于他目中无人得近似于挑衅的言辞，修罗王似乎没有什么怒意，反倒露出几分饶有兴味的神色，似是对他起了几分兴趣：“那么你在本王进食的时候过来，是在一边看得眼馋了，想要过来分一杯羹？”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兽神道，细长的眉目间飞扬着昂扬的光，“这些人类，我要了。”
  这几日，通天峰外的其余青云山六脉一直在下雨，他在大竹峰一连听了十天的雨，远方不断传来的厮杀声终于吵得他无法再继续安眠，索性直接过来。只是，如果说过来的路上他是打着看热闹的打算，那么当他看到通天峰上的末日景象后，便完全改了主意。
  看着天际红云，满地尸骨，还有在光罩内苟延残喘的寥寥数百人，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的，却是玲珑带泪的微笑，还有清波幽黑的双眼。
  他要保住这些人类。
  他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异常诡异却无比笃定。他们是玲珑的子民，也是凌清波的同门同道，更是他与两人之间所系存的唯一一点联系。若是连这唯一的联系也断掉，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人。
  他的声音初初出口，所有人便愣住了。谁能想到，十年前差点屠尽苍生的兽神，面对强大得根本无法战胜敌人，竟会站出来保护人类？
  修罗王道：“这些人类虽然少了点，但是各个灵气充足，是上好的血食，本王在幽冥饿了上亿万年，好容易出来了，自然要大大饱餐一顿。你要本王将到了嘴边的美味吐出来拱手让人，可能吗？”说完哈哈大笑，笑声鼓荡，血云乱舞，尘烟四起，整座通天峰都在颤抖。
  在这样一幅可怖景象中，兽神仰头，神色淡漠，不见丝毫惧意：“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声音虽不大，但在修罗王惊雷般的大笑声中，竟也是清晰无比。
  修罗王活了无数岁月，面过无数的人神魔魅，除了那个打起架来就不要命的疯子罗睺，就算是由混沌化生的诸天圣人见了他都难免有几分底气不足，何曾见过这般一个小小人类无比镇定的和自己平起平坐讨价还价？而且这个人类虽有那么几分小小的古怪本事，但他还不放在眼中。见他如此底气十足，他心中的兴趣又增了几分，当下笑声一收：“既然你主动找死，那本王就和你过过招。本王也不欺负小孩儿，你若能在接本王一掌之后还活着，本王就把这些血食拱手让给你又能如何？”
  兽神点头，不再说话。
  修罗王每次出手却都是全力以赴，此时虽心怀戏谑，但也不会留手，当下凝神，一只巨掌平平推出，速度极缓，却似乎有无尽大法力暗藏其中，直有开山裂岳移山填海之威。手臂平伸，那掌印便从他手掌之上脱出，化作一绝大掌印，如巨山般向着兽神轰去。
  众人变色。这一招没有花哨，没有变化，只这么平平无奇的推进，却带着绝对的力量，足以破去世间一切术法。兽神虽然道行通天，十年之前亦曾与诛仙古剑正面交锋，但以他之前出手的招式威能来看，他绝不可能接得下这一掌！
  兽神双手法诀连划，幽幽的歌声从不知名处响起，诡异幽寒，如同上古先民的祈祝之声，带着无尽的虔诚和景仰，向着天际众神诉说着心中之愿。滚滚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道从天上留下的黑色云河，波涛汹涌，巨浪滔天，又似是一堵直上青天的雄伟长墙，横在所有人面前，电蛇舞动，带着至坚之力，悍然迎接着巨掌的推进。
  “轰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碰撞中扩散开来，尘浪翻滚，在这黑暗之中迷蒙了一切形状。云端惊雷炸响，天地猛地一亮，总算勉强为众人照亮了一方轮廓。那巨掌不快不慢的缓缓推进着，深深的陷入云墙之中。掌印与云墙交接之处，无数的电蛇疯狂乱舞，嘶嘶之声不绝于耳，如毒蛇吐信，令人毛骨悚然。黑云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变幻腾挪着，云气柔软柔韧，牢牢的束缚在掌印的每一分、每一寸空间之上，令其每推进一步都要消耗极大的力量。随着掌印与兽神距离的缩短，黑云越来越淡，而掌印也越来越小。
  然而即便如此，那掌印显然仍占据上风。直到黑云只剩下薄薄一层，那掌印尚有一尺之长，内中光色浑厚，也不知有多少巨力蕴于其中。
  “嘶”一声轻响，最后一层云气也耗尽了。没有了黑云的阻隔，那掌印的速度依然不疾不徐，只是在那山岳般重重无边的压力之下，兽神只怕想要动弹一下都难，更罔论闪避。事涉己身安危，一时观战的众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兽神，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无数道目光注视之下，兽神抬起手臂，衣袖轻轻一拂。
  没有席天卷地的狂风刮出，也没有惊天动地的法宝射出，他只是这样轻轻的拂动了一下衣袖。那似乎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动作，没有任何威力，也没有任何意味。可是前一刻似乎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掌印却在他这一拂间流云般的散去，再无痕迹。
  众人怔住，心中都有些不可思议，旋即回过神，立即明白兽神已经取胜他们亦能活命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本应让所有人都欢欣无比的消息，却无法给他们带来丝毫动容。
  自这场除魔之战开始以来，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希望和绝望。
  尽管用了两招才化解了修罗王的一掌，兽神却是看不出任何恼色和羞意，只是淡淡的对着一脸惊异的修罗王道：“这一掌，我接住了。”
  修罗王面上的讶色兀自未退，本就硕大的巨眼因为震惊而睁得更大，众人甚至可以看清他眼球内脉动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