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姬漠然道：“那又如何？”
  巫妖摇头，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之意：“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消息告诉夫人真是再好不过。玄火坛原本是巫族祭坛，里面曾居住着历代巫女，她们在那里研习巫法，侍奉巫神。可以说，玄火坛里存留着巫族的巫法之秘，焚香谷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八百年前他们的祖师爷找到了玄火坛的遗迹，并发现了巫法的奥秘。而天火，正是古巫法至高无上的境界。”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一丝感慨，虽然极淡但仍被幽姬察觉，是带着若有若无的追忆与敬仰的感觉。幽姬目光微深，略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不想这样轻易就被放过的巫妖闻言一怔：“夫人准备去哪儿？”
  “七里峒。”幽姬道。
  巫妖皱眉：“夫人不去找焚香谷的麻烦吗？”
  幽姬看了他一眼：“我此行是为寻人而来。”想到眼前之人似乎与兽神关系匪浅，她接着道，“我大哥青龙十年前护送苗族大巫师骨灰返乡，不料就此音信全无，也不知去了何处。”
  巫妖黑巾后的面容微僵，他曾亲手设局挑动南疆内乱借以夺取各族圣器助兽神复活，苗族大巫师的重伤可以说是他一手设计，对于最后将其骨灰送归的魔教鬼王宗青龙使，关系之下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如果没记错的话青龙应该早就……他心一凛，岔开话题道：“这位青龙既然已经失踪了十年，夫人为何现在才开始寻找？”
  幽姬没有理会他岔开话题的意图，一双被夜色染黑的幽深明眸盯着他：“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巫妖暗道不妙，正欲撒腿便跑，却只觉周身一重，却是幽姬的气机已经牢牢的压在了他身上。树叶哗哗作响，脚下长草摇摆，却没有风，巫妖瞳孔一缩，他知道那是杀气，从眼前这位前一刻救了自己的黑衣女子身上散发出，在空气中游离，如嘶嘶吐信的毒蛇，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毒牙刺进自己的喉咙。
  巫妖苦笑，道：“先别忙着动手，我全告诉你还不成么……”
  幽姬并没有因为巫妖的让步而放松对他的压制，只是随着他的讲述，她的身体开始绷紧，如果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她交叠身前的双手正在颤抖。
  巫妖说，青龙在护送大巫师骨灰到七里峒时正好遇见大股兽妖来袭，为了救七里峒的百姓，他主动将兽妖引向七里峒西边的森林，之后的事他便无从可知了。
  “你所说的那片森林在哪儿，带我去，现在。”在巫妖说完后很久之后，幽姬开口。
  巫妖带幽姬去的森林在七里峒以西的三百里处，苗家七里峒本就坐落在群山之间，是以林海绵延无尽，但见苍翠延伸向天际，一眼望不到边。幽姬跟着巫妖在林间穿行，两边无数古木飞快的倒退出视野，幽姬看着巫妖在风中扬起的黑袍，心下暗暗怀疑他压根就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只是为了应付自己而乱走一气而已。
  总算确定了记忆中兽神杀掉那名魔教男子的位置，巫妖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将幽姬向旁边引开了数里，方才止步道：“大概就是这里了。”
  幽姬盯着他：“你确定是这里？”
  巫妖道：“我只是听说大概就在这一带，又不是亲眼所见，怎么可能确定？”
  幽姬移开目光，双眼轻合，以同门传承的秘术张开灵识，寻找青龙的气息。
  没有。
  即使幽姬并非轻易动怒之人，也忍不住冷冷看了巫妖一眼。后者苦笑道：“或许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定，要不我们再换个地方找找？”
  幽姬没有理他，径直飘身到别处探查。巫妖苦笑出声，也跟了上去。
  既然都不理会他了，为什么不解开他身上的禁制再走？
  这般搜索了两天之后，幽姬终于找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她眼眸一亮，顺着那缕气息的指引，御起法宝飞快的向那个方向赶了过去，速度之快，让后面的巫妖差点追不上她。
  只是就在巫妖考虑要不要尽全力去追的时候，幽姬却骤然停了。巫妖没有反应过来之下差点撞了上去，虽然即使刹住，却也差一点便触到了她的衣衫。闻到鼻端若有若无的幽香，巫妖心一凛，忙后撤数尺，道：“你怎么停了？”
  幽姬一动不动，黑衣沉幽如夜，半晌方道：“你可以走了。”
  巫妖目光一闪，试探道：“那我身上的禁制？”
  幽姬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银光闪过，巫妖感觉到身上的禁制已然解除，毫不犹豫的飞身逃命。而对于他的逃离，幽姬却没有丝毫追的意思。
  林风飒飒，即使隔着黑纱，幽姬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凉意。她在风中抿抿唇，突然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穿过重重的树木，眼前的树木突然比之前的低矮许多，有经验的人会发现，这些树木的树龄大多不过十年。地上有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根腐朽的巨木，那应该是一场大战后的遗迹。
  幽姬徐徐落地，脚下是厚厚而松软的草叶，踩在上面竟有几分虚浮的感觉。她定了定神，向着其中的一根巨木走去。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看见有一点光在巨木之下亮起，一闪一闪的，说不出的灵性波动在召唤着她，像是暗夜中等候游子的灯火一般的温暖。幽姬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只是木然凭本能的迈动脚步，向那光点走去。
  走到跟前，她蹲了下来。那光点是从巨木下的腐草之下透出的，她伸手拨开腐草，看见一枚戒指，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是被她指尖拂拭过的地方露出似玉非玉的质地，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套在那戒指之上的，是一根指骨，被腐草沾染得泥泞不堪。
  一直以来心头压抑的害怕在看到这根断指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幽姬伸手拿起那根指骨，取出丝帕细小的擦拭着。这指骨修长，关节均匀，显然它的主人拥有着一双有力而漂亮的手。而那枚戒指也被擦去了所有的泥污，样式古朴，光色清澈如水，大是不凡。
  那是乾坤青光戒，九天神品，曾失踪千年，直到它被它的主人寻到，并套到了指间。那双手白皙而修长，仿佛能够题下千篇锦绣文章做出万幅丹青画卷。看着那双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它的主人的真正身份——鬼王宗四大圣使之首，青龙。
  拭去了所有的污垢，幽姬看着手中的断指，一直看着，双腿蹲得发麻。又是一阵风吹过，无声的狞笑一般。幽姬打了个寒颤，突然瘫坐在地。头顶树叶哗啦作响，耳畔风声呼啸，天地廖旷，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种毫无所依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幼时，因为修炼速度太慢而被师父责骂，她吓得躲在屋外痛哭。那晚风很大很冷，空空的肚子饿得直叫唤，脸也冻得发麻，可她不敢进屋，只好用力捂住嘴巴和肚子。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睡着了，醒来时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的桌上放着点心。后来听白虎说，那晚是大哥见她久久不归，出来将她抱回去的。
  而最后的一次是在万剑一的死讯传来后，没有意料之中的痛不欲生，她只是默默的流泪，想将一辈子的泪哭干。她至今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当大哥来寻时，她的眼睛已经哭得不能视物，嘴唇被咬破，血从嘴角流下，在脸上留下干枯的红印。面对着她的狼狈，大哥扔给她一块帕子便转过了身。她拿着呆了很久，他始终耐心的等着，直到她用那块帕子擦干了脸上的血泪才转过身。
  “幽姬，我在这里。”她记得他这样说。
  幽姬牢牢攥紧手掌，指骨硌得手掌生疼，冰凉的触感也因而显得从所未有的清晰。她的指尖发白，嘴唇已是苍白。
  当自己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人时，有人说，他在这里。
  可是如果有一天，当初说这句话的人也不在了，又该怎么办？
  第79章　杀劫启
  半个月后。
  昔日的焚香谷，天下三大正道巨擎之一，如今已是一片滔天火海。无数弟子叫喊着，有的奔逃，有的灭火，也有的被吓得不知所措，任由火焰舔吻上自己的身躯。
  兽神站在黑云之上，目光淡漠，面对脚下的徒劳挣扎的生灵。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脸颊，浓烟滚滚，模糊了视野，数日前鬼先生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鬼王宗四灵血阵将成，宗主让我问兽神大人一句，是否有意联手，征服这天下？”
  “没兴趣。”他当时答道。
  鬼先生道：“十年前大人败在道玄手下，世人皆将那道玄捧到了云端，反倒把大人您看得连烂泥也不如。大人当真咽得下这口气？”
  “人之常情而已。”他答道。
  “那大人便任由那群沽名钓誉的小人欺负到您头上？听说，那焚香谷的上官策都敢出手追杀您的手下，时间一长，这些小人还有什么事不敢做？”鬼先生道。
  他默然。事实上，当他巫妖逃回镇魔古洞告诉他此事时，他确实甚是生气。如今的他，即使已没了杀尽天下人的心境，也不代表等闲的人就可以欺负到他身上。焚香谷的人，胆子确是太大了一些。
  “焚香谷的人我自会收拾他们，其他的事情，不要再来烦我。”最后他是这样答复的。看着鬼先生离开，他没有一丝为人利用的怒意。事实上就算没有鬼先生的话，他也会这么做。巫妖是玲珑的人，焚香谷既然敢伤他，就应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何况，当年云易岚为了修复玄火坛中的八凶玄火阵，曾答应与自己合作，不料在从自己口中得到一些巫法奥秘之后便翻脸不认人，直接举派上青云山号召天下正道来讨伐自己。自己虽然不怕，但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咽下这口气。这世上，从来就只有他犯人的份，而不是别人犯他的份。
  十年前的那笔烂帐，是该好好算算了。
  云易岚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红发的男子立于满地火光之上，面上常挂着的温和笑容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如同生了裂痕的面具：“兽神，这些年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此番进犯我焚香谷意欲何为？”
  兽神懒得与他逞什么口舌之利，衣袖一拂，一团温润如玉的纯质之火挥出，直接将这位正道三大高人之一的巨擎泰斗烧得连渣都不剩。目睹谷主的惨死，焚香谷中一片哭号怒骂之声，兽神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只是漠然的看着那团纯质之火缓缓下落，与此时焚香谷中肆虐的大火相接。
  “轰”一声，玄火坛下的火山被纯质之火这最为纯澈的火的力量所牵引，再度爆发。在大地的震颤中，炽热的火柱直冲入云霄，火红的岩浆奔涌，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气味。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将人们的惨呼彻底掩盖。
  火光映在兽神淡然的脸上，是沉淀千年后凝却的残红。
  昔年与青云门、焚香谷并列，传承一千五百年之久的正道巨派焚香谷，终是毁于兽神之手，在不过一夜之间。
  似乎是与之相呼应一般，千里之外的狐岐山，一道血色巨柱冲天而起，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腥的红。狐岐山刹那间垮塌，内中的鬼王宗弟子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化作血泥融化在了血光之中。道行精深的长老供奉竭尽全力方才从崩塌乱飞的山石中逃出，血光蔓延过处，他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举动如常。但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们行走时肢体隐隐的僵硬，还有眸底那不易觉察的血色红芒。
  血色天幕下，有笑声久久回荡，满是猖狂嚣张之意！
  青云山幻月洞府，正在清修的道玄真人猛地睁开眼睛。刚才，通天峰似乎……颤了一下？
  须弥山小天音寺的庭院中，普泓上人望着西南方天边隐隐的血晕，低眉合十：“善哉，善哉……”
  平和的佛号之音被山风吹落，平添了几分飘忽之意，如同即将来临的晦暗的未来。
  是年，南疆焚香谷覆灭，西南修罗出世。与焚香谷尚有寥寥几个幸存者不同，修罗甫一出世便吞噬了狐岐山鬼王宗千余人性命，血色之云自这个曾为高山的深渊向四方涌去，所经之处红光耀耀，被其所照到的生灵无论人兽均被鬼王所控制，神智全失，形同行尸走肉。
  修罗出世的第三日，秦无炎与金瓶儿联名的手书已然递上了青云山，建议重建正魔联盟，以应对这场绝世杀劫。是的，绝世杀劫，被鬼王掌控的生灵无不发生异变，不仅身坚骨硬牙尖爪利，而且嗜血好杀，所经之处无论鸟兽虫蚁，一概分食得干干净净。就算曾经为人，也能毫不犹豫的生食同类，其残忍疯狂，比之于十年前的兽妖之劫实是有过之而不及，何况它们的数量更是当年兽妖的十倍不止。
  与鬼王宗毗邻的万毒门和合欢派首当其冲受到了这些生灵的疯狂攻击。那一战中，数目本来不少的魔教弟子陷入了数目百倍乃至千倍于己的怪物的冲击，更有御空而行的十数名鬼王宗长老供奉挥舞法宝，疯狂的收割逃到空中的弟子性命。秦无炎和三妙夫人不是没有想过集中力量先剪除这些高手，只是这些高手已异化为不死怪物，除非将其大卸八块，否则就算被砍掉了头颅双足，只剩下一只手也能驱使法宝疯狂作战。何况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