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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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1-02-27 01:28 字数:4737
陆勇正是个苦出生的农村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他历经波折才爬上这个技术部主管的座位。他很清楚公司里比他更适合当技术部主管的,大有人在。就在他上任的当天,4名公司的高级技术骨干出走,他们连辞职报告也没有写,就没有人影了,以此表示对他的强烈蔑视。他的上司,即分管技术部的技术副总裁,事前在公司的上层会议上激烈地反对对他的人事任命,现在则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好几次在他的下属面前,公然表现出对他的嗤之以鼻。
但是总裁却不断表示出对他的信任和欣赏,鼓励他放手干,并自认是他的总后台。他对此倍感温暖,以至于感激涕零。他明白自己已经置身于公司高层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毫无退路,放弃就等于是放弃这些年来自己在公司苦苦挣扎所积累的一切。
在大学里,他的要求非常简单,只希望留在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然后安一个家,永远脱离他家祖祖辈辈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到公司上班以后,他终于明白,不参与公司内部的权力角逐,是得不到理想的好工作的,尤其是对于他这个始终带着泥土气息的农家子弟来说,更是如此。他的内向寡言被看作是自卑和毫无见解的表现,他每天穿戴齐整的正规西装,在这个技术部门,永远是办公室里的女孩子嘲笑的对象,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那些穿着各色邋遢运动衫和肥大仿军裤的男同事反而被女孩子们恭维成有品味的代表人物。
等他成为了主管,他才深深理解为何每家公司里总是充满着权力争斗:没有对权力的挑衅,就没有使用权力的征服过程,没有使用权力的征服过程,就产生不了对权力让人心旷神怡的满足感,而没有对权力的满足感,就根本显示不出权力的存在。现在,他的每道指示,无论是对是错,都会一一被那些背后看不起他的骄傲女孩和自以为是的男同事忠实地执行,而无须征求他们的同意,尽管他们常会皱起眉头表示怀疑,甚至眼睛里还闪过一缕鄙夷的眼色。
不过,他还是看不出他每天监视他上司行动背后的真正用意:即便公司高层在作激烈的权力斗争,使用这样的暗中监视手段,也未免太过分了。他曾经一度因为自己抵挡不住金钱与权力的诱惑而沦落到充当告密者的境地而可怜自己。但出于对公司总裁知遇的感恩戴德和对他上司复杂的嫉恨心理,及时给予了他行动的正义感。在此同时,他埋藏在心底以久的出人头地的愿望,随着更多的金钱和更高的地位的到手,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办公桌就位于他上司办公室的外间,每天白天他们一起在公司里办公,一起出去与客户见面,有时候也一起到外地去出差。通常出差的时候,他总是多叫上几个同事。他无法与她单独相处,哪怕只是半个小时,都会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从内心袭击他,折磨他,让他感到孤独无助,就象一个陌生的傻瓜。
但持续一年来的监视,并没有发现他上司有什么出轨之处。没有单独与客户见面的记录,也没有与其他电子商务公司接触的记录。事实上,他发现她是一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孤独者,与他先前想象的花天酒地爱慕虚荣的形象完全相反,这既让他倍感惊讶,也多少给他心理上带来一丝略感平衡的安慰。
他上司每天早出晚归很有规律的生活节奏,使他的监视活动变成一种极为简单轻松的工作,也因此充满了乏味和无聊。但他以农家子弟特有的执拗刻苦,依然对于监视任务一丝不苟,每天都开车跟踪她的行踪,或者远远地坐在车里,用望远镜窥视她家的窗户,直到夜深人静窗户里灯光熄灭。他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每日一页,事无巨细地写下流水帐一样的例行监视记录,包括她的每天活动的准确时间、地点和交往者的身份,以至于他的忠实感动了公司总裁。
“我没有看错你。”他在特地打来的电话里嘉奖了陆勇正。
近一个月里,陆勇正稍稍松弛了对他上司的监视。原因是他有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朋友虽然相貌平平,但还是给他单调的生活里带来了无穷快乐。她显然对他很热情,尽管他有点吃不准是他本人打动了她,还是他正在上升的地位吸引着她。不管怎样,征服了一个女孩,使他作为一个自信自己正在走向成功的男人的自尊心获得了强烈满足。
今天早上,他上司没来上班,他没有太在意。因为一上班就有一个程序编写员与他大吵一架。他指着陆勇正的鼻子,大骂他作为技术主管不称职,指责他对于软件技术一知半解,还独断专行地瞎指挥,完全象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蛋。他大声嚷嚷着辞职不干了,口口声声地号称他只要一出门,就会立即有更好的公司高薪请他。看来他对于陆勇正的不满情绪已经忍耐多日了,现在反正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了,因而,现在向陆勇正全部暴发出来了,以至于粗话连篇,口无遮拦。技术部里没有一个同事站出来劝架。他们或者躲得远远的,或者假装埋头在电脑前工作,但他们全都伸长耳朵听着。似乎那个程序员骂出了他们积攒在心底多日不敢出口的怨气。而这正是陆勇正最伤心之处。
这是他担任主管以来又一次对他权威的巨大挑衅,简直可以说是技术部的一场灾难性危机。那个程序员并不是公司里的主要技术骨干,论技术水平与他陆勇正不相上下。他胆敢如此放肆地当面辱骂他的顶头上司,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他想起了他上司。
“你出去!”他对那个程序员喊了一声,就走开了。
陆勇正其实很想冲过去,二话不说就劈头劈脑地揍他一顿。但这是在大上海,不是在他父母住的小山村里,作为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的技术部主管,他不能象那个程序员那样大喊大嚷,与他以粗话对骂,他必须装出一副有足够涵养的虚伪样子,以显示出他与那个丧失理性的混蛋程序员不一般见识的领导形象。
他坐到一间小会议室里,让心里窝着的火气慢慢平息下来。此时他恍然大悟,他上司为什么在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她是要避开这场可能是他们暗中精心谋划以久的吵架。她要是在场的话,因为是他的上司,所以有责任要出面制止这种目无公司管理层的粗暴无礼的场面,即使是假装的,至少也要装模做样严厉斥责那个程序员几句,但这就完全达不到象现在这样沉重打击他威信的破坏性效果了。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了。在公司里这场表面上平静如水暗底下却如火如荼的高层权力角斗中,尽管公司总裁明确站在他这一边,他之所以能够爬上技术部主管的位子,就是总裁亲自提名的,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总裁住在外地,不常来上海的公司视察,而主持公司工作的常务副总裁总是不冷不热的,对他敬而远之。他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孤立无援。
有一种模糊的念头缓缓地接近了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想尽量地避开它。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清贫而自卑的大学生活,想起了自己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倍受歧视冷落的目光下充满艰难困苦的奋斗史。他一直坐着不动,有一段时间里,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但那个模糊的意念似乎很顽强,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心底里冒出来,不断地打扰他,袭击他,敲击他的大脑。最后渐渐地清晰起来,“妥协,”他忍不住低声地说了出来。但他马上闭上眼睛,摇摇头,似乎要把它驱干出去。不可能,不可能,他狠很地告戒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大学里他的一个上海同学说过的话:有时候,迂回的侧面攻击要比正面的强行进攻有效得多,厉害得多,要尽量多做假动作,假动作里面全是隐藏的杀机。这是为一场险胜的篮球赛所作的胜利总结。可当时陆勇正觉得这话里饱含着人在江湖的深刻哲理。可惜上班以后,他淡忘了。他总是喜欢凭他勇敢的本能正面冲撞,就象小时侯在山村野地里打架一样。他现在终于领教了城里人工于心计的厉害。
毛主席也说过,敌进我退,他想,暂时退却是为了更全面地反击:妥协就是一个虚晃的假动作,目的是为了创造转机,在对手没有防备的时候,猛然发起致命一击,让他上司永远瘫痪,再无还手的余地。陆勇正此时浑身充满着一股凛然的浩荡志气,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他也要忍得住,埋于心计,以城里人之道还制城里人之身。
他开始用自己的手机拨他上司的手机号码。但是一直拨不通。他知道她一定关了手机回避他和公司里的其他人。因为到了明天,她就可以用她当时不在场的理由,强调不能单听他的一面之辞,然后在技术部的同事中慢慢调查所谓的事发真相,而那些对他深怀不满的同事,也注定会添油加醋地编出对他不利的一大堆虚假事实,来发泄怨气,同时赢得她这位技术副总裁的欢心,一举两得。真是毒辣的圈套。
整个下午,他一直没有忘记拨她的手机,可全是忙音。看来她的手机今天是不会开机了。到了吃晚饭时间,他给她家里打电话,居然还是忙音。开始他以为她正在与人通话,可拨了2个小时,仍然没有打通。他明白她故意关闭了电话通路。他很清楚,她家里有2路电话线路,一条是专用于上网的宽带,另一条是普通的电话线路,不可能发生电话线路的端头接在调制解调器上忘记拔下来的事情,她家里不会有用普通电话线路上网的调制解调器。但她肯定会巧妙地编出各种借口,比如保姆打扫房间时把电话接线给碰落在地了,电话机发生故障,诸如此类。
陆勇正现在来到他上司的住宅外面,执行每日例行的监视任务。本来他只需藏在停在一条街以外的桑塔纳轿车里,用望远镜偷窥她家的窗户就可以了,那里正好有一个角度正对着她家窗户。但他今天在监视行动里掺进了他自己精心拟就的内容。
他需要找到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至少他要假装他要单方面向她真情告白。整个白天他拨打她手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知道她会推脱,但他也准备好了危言耸听的措辞,甚至不惜以辞职相威胁。他清楚她很明白总裁是绝不会同意他辞职的,因而不会愿意将事情闹大到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以至于让总裁亲自赶赴上海来扑灭这场权力角斗的大火。
他的战术其实很简单,就是向她认输,让她得意。他为此已经拟好台词,即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与她之间的龃龉完全是出于误会,是他被大城市歧视以久的农家子弟的强烈自尊心的过分反弹所致;他不想掺杂在总裁与她之间他所不了解的恩恩怨怨里,也许总裁选他当技术部主管有他的考虑,但他陆勇正不愿意充当谁的过河卒子,他只希望从今以后在她的直接领导下愉快地工作,在不必过于为难他的前提下,他将对她言听计从。
他希望以此作为开端来达到麻痹她的目的。
陆勇正咬牙切齿地压下心底再度泛起的一丝自尊,以一种义无返顾的气概走进了这片他监视了一年却从未进来过的高级住宅区。门卫敏锐地从他的普通话里分辨出外地的口音,他本能地对这个陌生人投来警觉的目光。
陆勇正深深地被刺伤了,他掏出全部的证件,粗暴地塞在门卫手里,“你挑吧。”
门卫对他的态度无动于衷,他仔细查问陆勇正上司家的住宅房间号码,拿着证件回到门卫室里,在灯光下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突然对陆勇正行了个军礼,接着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在电梯里,陆勇正一度怀疑起他的计谋是否行得通。世在人为,他安慰着自己,终于站到了他上司的门口。他按了电铃。过了很久,房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女保姆。
陆勇正说出问他上司的名字,问她是否在家。女保姆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勇正,犹豫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一句:她出去了,就想马上关上房门。陆勇正说自己是她公司的人,有要紧的公务要和她面谈,并掏出名片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女保姆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和蔼起来。
“你是她公司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出差去啦?”她有些惊讶地说,“我是来给她看房子的,所以住在这里。”
“出差?”陆勇正一头雾水。这是不可能,每次出差他都会提前得到通知。她会不会猜到他要来,故意躲到她朋友家里去了。
“就她一个人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要过好几天才能回来。”女保姆回答。
陆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