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
扑火 更新:2021-02-27 01:16 字数: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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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财富和权势是无比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女王。”
菲兰达相信她的说法,虽然她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摆着银制餐具的长桌旁边,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个甜面包。菲兰达直到结婚之日都在幻想传奇的王国,尽管她的父亲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称,含义为先生)。菲兰达为了给她购置嫁妆,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这种幻想不是由于天真或者狂妄产生的,而是由于家庭教育。从菲兰达记事的时候起,她就经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里撒尿。满十二岁时,她第一次离家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家里的人竟让她坐上一辆轻便马车,虽然距离只有两个街区。班上的同学觉得奇怪的是,她独个儿坐在一把远离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课间休息时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们不同,”一个修女向她们解释。“她会成为一个女王。”她的女同学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个最美丽、最高贵、最文雅的姑娘,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过了八年,她已学会:写拉丁文诗歌,弹旧式钢琴,跟绅士们谈论鹰猎,跟大主教畅谈护教学(注: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部门)跟外国执政者议论国务,跟教皇讨论宗教事务;然后回到父母家中,重新开始编织花圈。她发现家中已经空空如也。房子里只剩下最必要的家具、枝形烛台和银制餐具,其余的东西都已逐渐卖掉——因为需要为她缴纳学费。她的母亲已经患寒热病死了。
父亲唐。菲兰达穿着硬领黑衣服,胸前挂着金表链,每星期一都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庭开销,把她在一星期中编织的花圈带走。大多数日子他都关在书房里,偶尔进城,总在六时以前赶回家中,跟女儿一起祈祷。菲兰达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从没听说国家正在经历流血的战争,从没停止倾听每天的钢琴声。她已经失去了成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坏上急促地敲了两下:菲兰达给一个穿著考究的军官开了门;这人恭恭敬敬,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胸前有一块金质奖章。他和她父亲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过了两小时,唐·菲兰达就到她的房间里来了。“准备吧,”他说。“你得去作远途旅行啦。”他们就这样把她送到了马孔多;在那儿,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隐瞒了多年的严酷的现实。从那儿回家以后,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天,不顾唐·菲兰达的恳求和解释,因为他想医治空前的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的创伤。菲兰达已经决定至死不离自己的卧室,奥雷连诺第二却来找她了。他大概运气好,因为菲兰达在羞恼之中,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谎的。奥雷连诺第二去寻找她的时候,仅仅掌握了两个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编织花圈的职业。他毫不惜力地寻找她,一分钟也不泄气地寻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亚翻过山岭、建立马孔多村那么蛮勇,象奥雷连诺上校进行无益的战争那么盲目骄傲,象乌苏娜争取本族的生存那么顽强。他向人家打听哪几出售花圈,人家就领着他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让他能够挑选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听哪儿有世间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亲都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他在雾茫茫的峡谷里游荡,在往事的禁区里徘徊,在绝望的迷宫里摸索。他经过黄橙橙的沙漠,那里的回声重复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产生了幢幢幻象。经过几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寻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尽管他从没见过这些钟,根本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但他立即认出了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几乎被雨水冲掉的、世上最凄凉的字儿:”出售花圈。”从这一时刻起,直到菲兰达在女修道院长照顾下永远离开家庭的那个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时间很短,修女们好不容易给菲兰达缝好了嫁妆,用六口箱子装上了枝形烛台、银质餐具、金便盆,此外还有长达两个世纪的家庭灾难中留下的许多废物。唐·菲兰达拒绝了陪送女儿的建议,他答应,偿清了一切债务,稍抠一些就去马孔多;于是,给女儿祝福之后,他马上又关在书房里了,后来,他从书房里给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纸上有惨淡的小花饰和族徽——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系。对菲兰达来说,离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诞生的日子。对奥音连诺第二来说,这一天几乎同时成了他幸福的开端和结束。菲兰达带来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历,她的忏悔神父在日历里用紫色墨水标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圣洁周(注:复活节前的一周年)、礼拜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弥撒日、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网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奥雷连诺第二相信时间能够破坏这种蛛网,就不顾规矩延长婚期。香摈酒和白兰地酒空瓶子是那么多,乌苏娜为了不让它们堆满屋子,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外扔,搞得厌烦极了,但她同时觉得奇怪,新婚夫妇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房间睡觉,而鞭炮声禾口乐曲声却没停息,杀猪宰羊仍在继续,于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经验,询问菲兰达是否也有“贞洁裤”,因为它迟早会在镇上引起笑话,造成悲剧。然而菲兰达表示,她只等待婚礼过了两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寝。的确,这个期限一过,她就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准备成为赎罪的牺牲品了,奥雷连诺第二也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惊恐的扁角鹿,铜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奥雷连诺第二被这种景象弄得神魂颠倒,过了一会才发现,菲兰达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颇长,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个纱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圆的窟窿。奥雷连诺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是我生乎见到的最讨厌的玩意儿了,”他的笑声响彻了整座房子。“我娶了个修女啦。”
过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让妻子脱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给佩特娜·柯特拍摄穿着女王服装的照片。后来,他把菲兰达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热情下服从了他的欲望,可是未能给他满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寻找她的时候,是梦想这种满足的。奥雷连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俩的头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天夜里,菲兰达已经明白大夫瞒着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怀里去了。
“正是这样,”他承认,然后用无可奈何的屈从口吻解释:“为了让牲畜继续繁殖,我必须那么干。”
当然,她是过了一会儿才相信这种古怪解释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向她提出似乎无可辩驳的证据,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时,菲兰达只求他答应一点:别让自己死在情人床上。他们三人就这样继续过活,互不干扰。奥雷连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很殷勤、温存,佩特娜·柯特庆幸自己的胜利,而菲兰达则假装不知道真情。
不过,菲兰达虽和大夫达成了协议,却跟布恩蒂亚家中其余的人始终找不到共同语言。每一次,如果夜间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总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乌苏娜要她把它脱掉,也投做到。这件毛衣已经引起邻人的窃窃私语。乌苏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厕所,劝她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连诺上校去做金鱼,她也不干,她那不正确的发音和说话婉转的习惯,使得阿玛兰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玛兰塔经常在她面前瞎说一通。
“Thifislf,”阿玛兰塔说,“ifisif onesif thofosif whosufu Cantantant statantand thefesef Smufumellu ofosiftherisir owfisown shifi sifit.”
有一次,菲兰达被这种显然的愚弄惹恼了,就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阿玛兰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说,你是一个把情欲和斋戒混在一起的人。”
从那一天起,她俩彼此就不说话了。如果有什么非谈不可,两人就写字条,或者通过中间人。菲兰达不顾丈夫的家庭对她显然的敌视,仍想让布恩蒂亚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凤习。这家人本来有个习惯,无论谁饿了,就到厨房里去吃饭,菲兰达却让大家结束这个习惯,按照严格规定的时间在饭厅里的大桌上用餐;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枝形烛台和银质餐具。乌苏娜一直认为,吃饭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简单的事儿,现在竟变成了隆重的仪式,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紧张空气,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奥第二首先起来反对。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胜利,就象另一个新办法——晚饭之前必须祈祷——一样;这些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传说,布恩蒂亚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样坐在桌边吃饭,而把进餐变成了一种祈祷仪式。乌苏娜灵机一动产生的、并非传统的迷信,甚至也跟菲兰达从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迷信发生了矛盾——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迷信都是永远不变的、硬性规定的。乌苏娜迹能充分运用自己的五种感觉时,一切旧的习惯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旧受到她的决定性影响:但她也丧失了视觉,过高的年岁使她不得不摆脱家庭事务的时候,菲兰达来到了这儿,在这房子周围竖立了森严的壁垒,那就只有她能决定家庭的命运了。按照鸟苏娜的愿望,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在继续经营糖果点心和糖动物生意的,菲兰达却认为这是一种不体面的事情,毫不迟疑就把它结束了。往常从早到晚敞开的房门,借口太阳晒得卧空太热,首先在个休时关上了,最后就永远关上了。马孔多村建立时挂在门媚上的一束芦荟和稻穗,换成了一个壁龛,里面供本着耶稣的心脏。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些变化,就预见到了它们的后果。“咱们正在变成贵族,”他断定说。“这样,咱们又要对保守党政府发动战争啦,但这一次只是用一个国王来代替它。”菲兰达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发生冲突。他保持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对她那些死板的规矩,当然使她心中恼火。由于他每天清晨五点的一杯咖啡,由于作坊里一团杂乱,由于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于他每天傍晚坐在临街门前的习惯,她简直气极了。可是,菲兰达不得不容忍家庭机器上这个松了的零件,因为她心里明白,老上校是一只被年岁和绝望制服了的野兽,一旦兽性发作,完全能够彻底摧毁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俩的头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时,她还不敢反对,因为她那时在这个家庭里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俩的第一个女儿出世时,菲兰达就直截了当他说要把女儿取名叫雷纳塔,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乌苏娜却决定把这小女儿叫做雷麦黛丝。在激烈的争辩中,奥雷连诺第二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中间人,最后才把女儿叫做雷纳塔·雷麦黛丝。可是母亲叫她雷纳塔,其余的人则叫她梅梅——雷麦黛丝的爱称。
最初,菲兰达缄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后来开始塑造了父亲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饭厅里,她不时谈到他,把池描绘成独特的人物,说他放弃了尘世的虚荣,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圣徒。奥雷连诺第二听到妻子无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后来个小动作,开开玩笑。其余的人也仿效他的样子。即使乌苏娜热心维护家庭的和睦,对家庭纠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说她的玄孙会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玉和窃贼的儿子。”尽管大家诡橘地讥笑,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们仍然惯于把他们的外祖父想象成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给他们的信里写上几句虏诚的诗,而且每逢圣诞节都给他们捎来一箱礼品,箱子挺大,勉强才能搬进房门。其实,唐。菲兰达怯给外孙们的是他的家产中最后剩下的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用这些东西塔了一个圣坛,圣坛上有等身圣像,玻璃眼睛使得这些圣像栩栩如生,有点吓人,而圣像身上绣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阴森的宫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