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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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讲 更新:2021-02-27 01:11 字数:4709
干不了的事,只有找不到工作干的傻瓜!五千块呀,还不包括红包。你以为满街都是这样的机会?
我以前从没有见我的丈夫生过气,在云雾山的时候,他除了画画就是和我一起用一只小电炉做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橘子树下散步。从认识他到我们一起离开云雾山,那么长的时间,我只见过他快乐的样子或痛苦的样子。他快乐的时候像个大男孩,满脸的阳光,发出那种朗朗的富有穿透力的笑声。他痛苦的时候紧锁着眉头,额头的皮肤挤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很深的沟壑,黑眼睛上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的东西,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令我从心里生出一种想要呵护他的柔情。
可他生气的样子很难看,愤怒改变了他面部肌肉的位置,使他的脸变了形,像他在云雾山画的那些现代画。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户,有一只苍蝇在窗户外面用头撞着窗户的玻璃。我本来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但他让我打消了说话的念头。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住嘴。可他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他还在不停地说下去,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合上又分开,像念着咒语的女巫,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的确都是让我陌生的咒语:客户就客户,那些治疗性病和做人流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嫖客就是妓女,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呀,一副小布尔乔亚的伪人道……
我丈夫的话像有毒的汁液一样喷撒在潮湿的空气中,令空气一阵阵颤动,颤动的空气在我的耳朵里发出阵阵难以忍受的轰鸣声,我要窒息了,胸闷得要炸开才能舒服,刚刚平息下来的胃肠重新扭绞在一起,一股酸腐的液体从我的嘴里喷涌而出,溅到我丈夫画的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画的是我。画上的我在云雾山的橘子树下剥橘子皮,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安静的脸上。
从我嘴里喷出的酸腐的液体,正好喷在画上那个我的眼睛上,使画上的我看起来像在流泪一样。
住嘴!我大叫一声!我看见我丈夫的两片柔软的嘴唇瞬间变成僵直的一条线,空气也突然静止在颤动的状态!
他可以指责我任何别的过失,但他不能碰我做医生的良心,对病人的人道主义立场我从来没有丧失过,即使后来,我永远失去了做医生的资格,永远失去了我的病人,我也没有失去我对病人的真诚。
我丈夫的脸在灯光下仍然是变形的,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从那以后,他的面部肌肉再也没有完全回到以前在云雾山时的位置上。他在深圳,永远失去了阳光般的快乐和让人心碎的深邃的痛苦。
我决定自己找工作,我放弃了继续做医生的念头,甚至连和医生有关的职业我也不考虑,我一心想找一个真正做生意的职业。
几天以后,我就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做业务员的工作,这是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我的老板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当地人,当深圳还是个小渔村的时候,他是一个经常出海打鱼的渔民。他告诉我他同意雇用我是因为我当过医生。他说他从小就对当医生的人格外敬重。没想到,我当过医生的经历却害了我的老板,使他失去了一笔大生意。他解雇我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敬重医生的心情。我敢说,我离开他的公司以后,再有当过医生的人去应聘,一定会被他骂出来。
生活的戏剧性真是无所不在。
我没有做过业务员,对做业务员,我投入了满腔热情,我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我是一个敬业的人,但我就是拉不到单,我完全不懂生意是怎么回事,比如我的老板告诉我,你的目的就是把单拉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但我一直没有弄懂老板的话,直到丢了这个工作。
我要说,我的老板是个难得的好人,其实他早就该炒我了,试用期间我就没有拉来一笔生意。我的丈夫就很看不起我的老板,他说,像他那样做老板,迟早要关张。我对我的丈夫说,我就不相信做生意比做医生难。我的丈夫对着我轻轻移动了一下脸上的皮肤,做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连肌肉都懒得动一动。
如果我能够签回来大华公司那个单,我的老板是不会炒我的,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楚大江为什么不把梅林花园的广告给我。
那一天,我的老板对我说,大华公司准备把新建的梅林花园的广告交给我们公司做。他把设计部门做的广告设计图交给我,让我去大华公司签一个合同回来。我明白我的老板在照顾我,他把自己的单交给我去做,算我的业绩。看来,我的老板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很敬重做过医生的人。自始至终,我没有对我的老板说过任何一句感谢的话,但我心里是想对他说的。就在我走出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老板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到公司这么久了,一个单也没有拉来,你老是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你要明白这里是深圳,机遇和危机并存,我也不多说了,你是当过医生的人,道理比我懂得多。这样吧,今天你去阳光酒店把这个单搞掂。我要说,我的老板是一个人情味儿很浓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公司始终不见发达。后来我又在好多家公司打过工,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本分的老板。我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老板的脸,尽管他当了好多年老板了,他的脸,仍然留着出海打鱼的烙印。我对老板说,你放心吧,这个单再搞不掂,我就走人,我明白你开的是公司,不是慈善业。老板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以后来上班你还是化化妆吧,你知道这是深圳,出来做事素着一张脸不好。当然,你也许有你个人的习惯,可你现在是公司的人,也代表着公司的形象。
虽然我没有做医生了,但我还保留着做医生时候的习惯,我每天都把手指甲剪得短短的。我也从来不在脸上施脂粉,我总是素面朝天地去上班,我喜欢这样一种干干净净的感觉。在所有的感觉嗜好中,我最在乎的就是干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拉不来单和我化不化妆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没有认识清楚的一点就是:公司不是医院,我做的是业务员,不是医生。做医生的时候,病人是需要我的,但现在,是我需要我的客户们。
大华公司在阳光酒店的四楼。我去阳光酒店的路上塞车了,我坐在的士上的时候心里很乱。我想到了许许多多到深圳以后发生的事情,与我的无所适从相比,我的丈夫显得如鱼得水,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已经成功地卖掉了一栋仅仅还在图纸上的楼。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卖出去的,有时候我在一些公共场合遇见他,他总是殷勤地替一些相貌难看的老女人拿着包,他的神态没有一点别扭的地方,真的,比他在云雾山画画的时候自然得多,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替人拿着包似的。不自然的倒是我,我紧张得鼻尖出汗。不过,我完全不必紧张,我的丈夫即使和我面对面走过,都是一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我曾经因为这样的事情跟他吵过架,我对他说,你是一个艺术家,不是任何老女人的跟班。他一点都不生气,他说,不就是帮人家拿拿包吗,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你就当你的丈夫正在学雷锋,不就结了,人家雷锋同志就总替老大娘拿包什么的。我的目的是让他们买楼,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嘛就是手段而已。知道吧,我今天又卖出去三个单元。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升部门经理的。放心吧,我会让你住上大房子的。
我说,靠你出卖色相挣来的房子,住上也恶心!我的话很不中听,但我的丈夫并不生气,他的业绩让他心情舒畅,他拍拍我的脸说,不要说风凉话,住上大房子以后,你再告诉我你的感受。OK?我的丈夫,他不仅在话中夹进一些英语单词,而且,他已经会说粤语了。
到了深圳以后,他有越来越多的地方让我感到吃惊了。
司机说,小姐,到了。他说了两遍我才反应过来,我讨厌这些说方言的司机,他们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外地人身份,并故意把方言说得又快又含糊不清。走进阳光酒店大厅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时候了。
当我推开大华公司厚重的木门时,我看到了楚大江。和在云雾山的时候相比,他发胖了,尽管他那张曾经像大卫一样英俊的脸上堆了一些多余的肉,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显然是一群人的中心,我以为他们正在开会,我站在那儿,进退不得,我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楚大江正在讲自己的英雄故事。他挥舞着手,极其豪迈地说,其实啊,打仗就那么回事儿,还没有开枪的时候,心里挺紧张的,枪一响,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往上冲就是了。要说打仗,最惊险的还是抓舌头……楚大江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就有一个从来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年轻女孩娇滴滴地问道,楚总,什么是抓舌头嘛?楚大江脸上的肌肉飞快地颤抖了一下,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绽开在他脸上,他看着那女孩说,不懂了吧,抓舌头就是抓俘虏。告诉你吧,我在特务连当连长的时候,曾独自一人孤身深入敌人的后方……
楚大江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那女孩的头顶上相遇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怎么觉得认识你。楚大江突然结巴起来,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的微笑僵在脸上,我结结巴巴地说,楚大江,你的……病好了?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楚大江脸上那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变成了一脸尴尬的表情。
我就这样在深圳见到了楚大江,他是我在云雾山治疗过的一个精神病人。他当年的症状是妄想狂,他总幻想自己是战斗英雄,像007那样刀枪不入,处处美女相伴。他在整个发病期间,不停地讲述自己的英雄故事,不分白天黑夜地讲,他讲自己的英雄故事时充满激情,绘声绘色,语言流畅。然后,他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两眼呆滞地看着空中,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
方茵梦说我如果留在云雾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精神病医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在治疗楚大江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个精神病医生的智慧和耐心。为了找出楚大江发病的规律,我曾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我用录音机录下了楚大江讲的每一个字,我发现他讲到第七天的时候又开始重复第一天的故事。就在我关掉录音机的瞬间,我浑浑沌沌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点亮光,我抓住了它,然后让它在我的头脑里放大成一片亮光。一个奇妙的想法从我的脑袋里跳了出来,当楚大江讲完第一天的第一个战斗故事的时候,我用录音机放他第七天讲的故事,然后,奇迹发生了,楚大江跳过了中间的故事,直接讲第七天的故事……
我对给我端来早点的方茵梦说,我想我找到了,我会治好他的。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病房外缭绕着云雾山白色的晨雾,我紧紧地握着方茵梦的手,感觉着从我血管里渗出许多温热的液体,一下子把我干枯的皮肤和肌肉浸泡起来。
顺着那天早晨的思路,我迅速缩短了楚大江发病的时间,他慢慢忘记了所有讲过的故事,他开始关心发生在周围的事情,后来,楚大江的病好了。
见到楚大江让我想起了在云雾山当医生的日子。当他把一屋子的人打发走了,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变得非常平静,我向他讲起了云雾山的事情,我沉浸在一种久违了的温暖的感觉中。我完全忘记了我是来找他签合同的,而这个合同关系着我在公司的工作能否保留。我甚至没有发现楚大江一脸的烦躁与不安。和楚大江面对面坐在一起,我仿佛回到了云雾山的治疗间,我很关心楚大江的健康,我不自觉地用了一种医生对病人说话的温和的语气,我甚至从楚大江豪华的办公桌上伸出手去,握住了楚大江的手腕,想摸楚大江的脉搏。楚大江动作很轻但是很坚决地拿开了自己的手。他说,何小姐,你怎么找到我的?尽管到深圳以后,从来没有人叫过我何医生,我已经习惯了被各种各样的人叫做何小姐,但从楚大江嘴里叫出来,还是让我感到陌生和不习惯,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在楚大江面前的失态,楚大江已不是我的病人了,他是大华公司的老总,是我的客户。我顿时有点尴尬。我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从提包里拿出合同递给楚大江,说,是蓝天广告公司的李总叫我来的,我这儿有份合同,想请楚……楚总你签一下。楚大江接过合同对我说,这样吧,我们还需要开会研究一下,我会把结果通知你。这时候,楚大江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按下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