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7 01:11      字数: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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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了云雾山以后才知道,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医生几乎都是从各个医院贬下来的,都是犯过各种错误的。作为一种惩罚,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医生离开云雾山的可能性很小。
  只有方茵梦不是,她到云雾山不是犯了错误,她是自己要求去的,她的恋人就住在我们科。他们正在热恋的时候,她的恋人突然精神失常了。她是跟着她的恋人来到云雾山的,她发誓要治好自己的恋人,哪怕需要一生的时间。
  我还没有来的时候,关于我的传闻已经人人都知道了。而且,这些传闻还不止一个版本。有一个版本说,我和名医商岸公然在医生办公室接吻的时候被前来查房的院长撞见了……有一个版本说,我和商岸被他的老婆从医生值班室的床上抓了起来,两个人都是赤身裸体……在这些传闻中,我被描绘成一个勾引别人丈夫的无耻女人。云雾山的人对一个有着这样背景的女人怀着十分微妙的心态。尤其是那个大权在握的院长,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从厚厚的玻璃镜片的后面跳了出来,跳到了我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珠粘在我脸部的皮肤上,又冷又粘还有点腥。
  当然,我不会傻到向别人解释我只是用商岸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而他的老婆刚好给他送鸡汤来。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一秒种的抚摸改变了我的生活,而对名医商岸没有任何影响,在他承认是我勾引了他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婆出国进修去了。
  商岸让我明白了,他只有在手术台上才是卓越的,他的手只用来触摸有病的心脏,而不会抚摸女人的脸。我记得他的老婆满脸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那样的脸一定从来没有被人抚摸过。
  商岸走了以后,我轮转到了眼科。带我的是个女医生,叫张红。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和陆文婷的差距太大了,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庸,她的身上没有一点优雅的气质。她个子矮,而且胖,她总是在交接班开始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头发还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她边听别人交班边把乱草一样的头发塞进工作帽里。交班结束后,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厕所。她和我心里的眼科医生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张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当眼科医生,那些精致的眼科手术器械在她胖胖的手里变得像吃饭的刀叉一样粗俗不堪,但她至今还在做着眼科医生,而且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她不喜欢我,她甚至毫不掩饰这一点,她总是指使我去干一些清洁女工干的活,她甚至当着病人的面把我写的病历摔在地上,对我大喊大叫,指责我一窍不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仇恨我,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我只是缺少经验。我默默地从地上捡起病历,非常平静地看着她,我想,等我做了眼科医生,我要比她优秀一百倍,我至少不会让头发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在我平静的目光中,她的脸涨红了,她仿佛窥透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由于过分的愤怒而发红,她咬着牙说,想当眼科医生,你做梦!而我笑了,我像一个真正成熟优雅的女人那样笑了。我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礼取闹的病人家属。
  如果当时我知道张红是对的,我的确是在做梦,我就不会笑了。
  可我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我以为商岸走了,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有人会长久地记住那件事。我毕业的时候,还会做我的眼科医生。尽管张红不喜欢我,但是面对张红的时候,我是骄傲的,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不变的梦想,我的眼睛弥漫着水汽蒙蒙的善良和忧伤。我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本国外最新的眼科研究资料。我知道是商岸寄给我的,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居然还没有忘记我要做眼科医生的梦想,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歉意和祝福,但我不需要道歉,我对我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更不需要祝福,我就在那天下午起程去了云雾山,彻底埋葬了做眼科医生的梦想。我很奇怪我没有哭,宣布了毕业去向以后,我的同学们都掩饰不住他们对我的同情,他们不停地对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点。但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很令他们失望。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我流过眼泪。那些厚厚的眼科资料,我一直保留着,现在还在我的书柜里,和我喜欢的小说《日瓦戈医生》放在一起。
  我承认,在云雾山的第一年,不停地剥橘子皮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如果云雾山没有那么多金黄的橘子,我很担心我会不会发疯,像病人一样被关进铁护栏里面。是满山金黄的橘子帮了我,飘荡在空气中的苦涩的香味让我安静下来,认真面对我的处境。所以,画上的我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
  我举着我年轻时候的画像站在破旧的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我已经有了疲惫神态的面容,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连忧伤都没有了。
  我的丈夫,他轻易就把过去的一切留在这里,去开始他的新生活去了,而我做不到。我把那幅画带到了红荔花园的新房子里,放在一个只属于我的角落。和那幅画放在一起的,还有方茵梦写给我的信。
  不管怎样,我无法忘记。
  五
  我是从方茵梦给我写来的信中知道了我被精神病院除名的,那时候我离开云雾山已经一年了。方茵梦是我与云雾山之间唯一的联系。她经常用那种非常美丽的彩色信纸给我写信,她的信总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味儿,那是云雾山橘子皮的味儿,也许她下午的时候刚好在剥橘子皮,晚上,就用剥过橘子皮的手给我写信。
  “早晨,白色的烟雾飘荡在绿色的橘子林中,又是秋天了,红色的橘子挂满了枝头。肖文莱今天认出我来了,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被除名了,而且被开除出医生的行列了,我知道你有机会还想做你的眼科医生。其实,你不离开云雾山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我还是觉得,你对自己下结论太早了,我真的替你惋惜……”
  方茵梦的信总让我想起叶赛宁的诗句,炊烟飘过白色的苹果林……看了方茵梦的信,我常常怀疑她写的云雾山和我生活过的云雾山不是同一个地方。
  一般来说,收到方茵梦的信总会让我高兴几天。但是,我被除名的消息的确是个坏消息,尽管我离开云雾山的时候,已经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但我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我当时太急于离开云雾山了,我没等我的辞职报告被批准就走了。方茵梦是劝过我的,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她坚持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她还举她自己的例子说服我,到云雾山以前,她也不是精神病医生,她是儿科医生。可我对她说,我的爱人没有发疯,而是要去深圳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是有意要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其实是在乎方茵梦的,但我当时一心想离开云雾山,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哪怕是好朋友的。方茵梦不在乎我说那样的话,她比我年长,她是一个活在自己梦中的女人。她对我说,我了解你,医生是唯一适合你的职业,你和我一样只懂得和病人相处。我听不进她的话。我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激动着。
  其实,根本的原因不在这里,根本的原因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还在那里,我的辞职报告就永远都不会被批准。从我到达医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就开始用各种理由接近我,他那双白眼球比黑眼球多的浑浊的眼睛,是我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噩梦。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像噩梦一样追逐着我,即使我已经离开了云雾山,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茵梦不知道这些,她跟我的处境不一样,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到云雾山来的,即使像院长那样的男人,也对她保持着一份敬意。而我不同,我是勾引过名医商岸的坏女人。我像海丝特·白兰那样,胸前刻着一个红色的A字。
  事情就是这样,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和发展。得到我被除名的消息时,我刚丢了工作。而且,那是我第一次失业。
  从那次以后,直到成为“全职太太”以前,不停的失业和求职构成了我在深圳的全部生活内容。
  六
  在云雾山当了几年的精神病医生以后,正像我的丈夫说的一样,我变得有点傻了。我根本无法适应深圳的生活方式。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到深圳以后,我曾经想过去做医生,刚好我丈夫的一个小学同学开了一家诊所。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怎样找到他的小学同学的,到深圳以后,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都是我在云雾山的时候没有发现的,令我吃惊。我的丈夫约他的小学同学见面,他的小学同学看到我以后,马上就答应让我去,而且,给的薪金不低。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其实只上过医学院的函授班。但那天见面的时候,他开了一辆凌志。他走了以后,我的丈夫酸溜溜地说,真是艺不如技啊!看来,我还得指望老婆养活。
  但我很令我的丈夫失望,我并没有去他的小学同学那儿上班。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的诊所开在郊外一家汽车修理所的楼上,整个诊所里充满汽油和汽车胶皮的味道。而且,我发现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是一家性病诊所,他让我去负责诊所的妇女病房,具体地说就是负责人工流产。可我无法在一家性病诊所里给女人流产。我对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我不能胜任这个工作,我以前只当过精神病医生,没有做过妇科手术。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医学都是通的,小赖以前还是护士呢,现在干得也不错。这不,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客户得提前几天预约,我这才考虑扩大规模,把你聘来当医生。人流最简单啦,赤脚医生都会干。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听完他的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在心里翻滚着,就是说不出来。我是为了当眼科医生才去上医学院的,尽管后来做了我不喜欢的精神病医生,但我做的仍然是医生,是救人于不幸的职业,而现在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给我说的是生意,在他这儿,没有病人,只有客户。当我做医生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把我的病人当做客户,尽管他们都要付钱,但他们是病人,不是客户。而且,我闻惯了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性病诊所里刺鼻的胶皮和汽油味道,让我的肠胃一阵阵紧缩。看我不说话,他又说,是不是以前在大医院干,丢不下面子?你放心,在深圳,只要有钱就有面子,没人问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我真的干不了,不是面子,是能力不行。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有魄力,一来深圳就炒了老板的鱿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在深圳千万别对人说自己没有能力。这时候,从里面一间屋子里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接着是小赖的更加尖锐的叫声:叫什么叫!忍着点,舒服的时候忘了!痛不死的!小赖的声音,像利器在玻璃上划动一样,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紧。女人尖锐的叫声还在继续着,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悠闲地翻看着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哇!我的股票!牛了!他开始打电话委托证券公司给他进行交割。我就站在他的对面,而他,好像我已经隐形了一样。
  在女人尖锐的叫声中,我的胃肠全都绞到了一起。我紧咬着嘴唇冲到街上,然后把一大口酸腐的液体喷了出来。
  比我丈夫的小学同学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的丈夫。从我丈夫的小学同学那儿回到我们在布心花园租来的房子里,我浑身冒着冷汗,仿佛要虚脱了一样。喝过我丈夫端给我的凉水以后,我的胃肠稍微平静了一点。我丈夫温柔地说,累吧?我摇了摇头。我对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根本不是诊所,简直是屠宰场。我干不了。我以为我的丈夫会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温润的嘴唇吻我酸疼的眼睛。我还记得在云雾山的时候,他曾叫过我天使,他说,你和方茵梦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像一幅天使在人间的动人画面。
  可是,没有!他没有搂我,他把我从他怀里推了出去,不仅如此,他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以为你是天使啊?干不了,我告诉你,在深圳没有人干不了的事,只有找不到工作干的傻瓜!五千块呀,还不包括红包。你以为满街都是这样的机会?
  我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