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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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讲 更新:2021-02-27 01:11 字数:4718
人才有的笑。可那天我一直在看他的手,我的眼睛完全被那双手吸引住了。当护士替他脱下手套时,我差一点惊叫起来,它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纤细修长,由于经常在消毒液里浸泡而显得过分干净,看起来是一种苍白,没有一点多余的肉,仿佛苍白的皮肤直接包裹在柔韧的骨头上。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记不住商岸的脸长的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凭借他的手来辨认他。我在各种场合寻找他的手。我对他的手,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欲望。
医学院学生实习,是各科轮转的,我在心脏外科的时间只有两个月。带我的医生正好是商岸。应该说,商岸是欣赏我的,他曾提议我毕业后到心脏外科去。我第一次跟商岸上手术台做完一台手术之后,商岸就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叫住了我,他看着我,说,你肯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心脏外科医生。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我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分量。他的声音,漂浮在昏暗的走廊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要知道,商岸是心脏外科的专家,他不会轻易说这种话。我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得到了商岸的青睐。
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接受了商岸的建议,他会在我毕业的时候把我要到附属医院的心脏外科,跟他一起工作,逐渐成为一名优秀的心脏外科医生。
可是,生活没有假如。当时,我拒绝了商岸的建议。我站在商岸的对面,仰头看着他,尽管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光线昏暗,但我还是看清楚了商岸脸上的笑,他的笑,像一朵盛开的花,既芬芳又明亮。我有一种要晕倒的感觉,我很想说,我愿意跟你一起工作。但我心里另外有一个声音冲了出来,我听见那个声音在说,不,我的梦想是成为眼科医生,像陆文婷那样的。商岸睁大眼睛看着我,他显然对我的想法感到惊奇,他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像花朵调谢了一样。他说,在医学上,心脏外科是一个尖端的领域,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望在这个领域奋斗一生?我看着他,小声地说,我知道。商岸再也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从长长的走廊里走了出去。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上,看着他走到了走廊外面明亮的光线里。
我就这样放弃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
过了一段时间,商岸站在同一条走廊上对我说,你的气质很像一个眼科医生。好好努力吧,你会成为最好的眼科医生!他像任何一个前辈鼓励后辈那样,说完话,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也许商岸根本没有发现过我的感情,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不错的实习生。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那算不算一种真正的恋情。我只知道,那种感情和任何具体的欲望无关,那只是梦想的一部分。在那一个月里,我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商岸能用他那双无数次触摸心脏的手为我擦一次眼泪。那样的渴望像洪水一样一次次漫过我的身体,把我的内脏冲得七零八落的。我的心,彻底被搅乱了。在一次值夜班的时候,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仅仅是一个病人的家属冲我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我就哭了起来,眼泪一但流出来,就止不住了,怎么也止不住。我不是大哭,我当然不会像街上的妇女那样又喊又叫的哭,那种哭法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只是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地流泪。我一边流泪一边想着商岸那双美丽绝伦的手。我的办公桌就在商岸的对面,可商岸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一直在埋头写病历。在我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完了的时候,商岸终于注意到我在流泪。他很奇怪地从办公桌的对面看着我说,你在哭?这么脆弱怎么能做医生?他把手从办公桌上伸过来,递给我一块洁白的纱布,仍然埋头写他的病历。我把纱布扔到办公桌上,流泪又汹涌地流出来,而且心里真的难过起来,止都止不住的伤心。商岸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后,手足无措地说,别哭了,我去批评那个家属。我转过身来,仰起泪流满面的脸对着他,我像一个傻瓜那样说,不用你管!他抬起手把我的工作服领子翻了出来,他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医生。他说,记住,什么时候你的工作服穿得看起来像礼服一样了,你就是最好的眼科医生了。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上的味道非常好闻,是一种纯净的紫外线的味道。我几乎什么都没想,就不顾一切地抓起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他的手正像我想的那样,手指上的皮肤干干的,凉凉的。我立即闻到一种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息。我感觉心脏爆炸了。所有的血液都在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里奋力狂奔。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像烫伤了一样疼痛着,痉挛着……
那样的感觉在以后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了,我的血液已经不会奔跑了,它们流动的速度缓慢得让我担心。我早已经明白了,生活只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模糊地带,即使这样,也只有很小的部分是属于我的。
四
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我只是时间太多了,容易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方茵梦对我说过,往事就是因为时间太久而变得美好的过去。当然,回忆那些年轻时候的情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也容易让人伤感。我的丈夫就从来不去回忆,他最懂得尽情享受今天。每当我像个傻瓜一样被往事缠绕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忘记那些没用的过去吧,要不然你连今天也失去了。我承认他在这方面比我聪明,他总是对的。他忘记了自己是个画家之后,很快就挣到了买楼的钱。
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忘记过去。当我成了一个“全职太太”以后,我失去了所有生活的梦想,我的未来,像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的棉花垛。我的双脚踩在软软的高高的棉花垛上,仿佛随时都有陷落的危险。
只有回想往事让我忘记我的忧伤和恐惧。
搬到红荔花园的时候,我的丈夫干脆扔掉了他在云雾山画的许多画,那些画是他青春的记忆与梦想。
搬到红荔花园以前,我们一直住布心花园租来的一间房子里,那是我们刚来深圳的时候租下来的,房间拥挤得只要一转身就会碰到东西上。为了放置他的画,我扔掉了房间里的沙发。所有到我们房间来的人都只好坐在床上。那时候,我心里的目标非常明确,我们是为了开画展才到深圳来的。
住在布心花园的时候,我的丈夫是感激我的,他经常搂着我站在房间唯一的一小块空地上,充满温情地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住上大房子的。
如今他真的让我住上了大房子,可他扔掉了那些画。
我承认,红荔花园的房子带给我的快乐是真实的。当我从楼下跑到楼上,然后又从楼上跑到楼下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快乐。到深圳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快乐的心情了,我傻呼呼地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的丈夫,真的要住这样的房子了?他抚摸着崭新的家具对我说,真的,新的生活开始了!他的话说得很豪迈,到深圳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豪迈的语气了。
在我的丈夫去布心花园搬家的时候,我坐在楼梯上看着我们的大房子。我爱这样的房子,房间又大又明亮,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以把他的油画全都挂起来,像我小时候看过的外国电影里那些美好的家庭一样。我计划着,把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布置成他的画室……
在我的眼前,有一线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许多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动着,像一些快乐的小精灵在跳舞。我忍不住大声地说,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我坐在楼梯上,任由一种温软潮湿的东西随着血管的走向缓缓地扩散,逐渐浸润到我的皮肤上。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要是可以让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刻,让我的肌肤继续浸润在温软潮湿的感觉中该有多好。可是,我的丈夫回来了,他回来得太快了,他用一手轻松地提着一个袋子。他仅从布心花园的房子里拿了几件值钱的衣服。我说,画呢?他耸耸肩膀对我说,扔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轻松地扔掉自己曾经珍爱的东西。我望着他,他脸上的皮肤平平展展的,一点皱褶都没有,从里到外洋溢着一种轻松。我说,那些画是你青春的回忆啊,要知道你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了。
亲爱的太太,我还画画干什么,我要的是挣钱,然后享受每一天。我再也不想过穷日子了!回忆?有什么好回忆的!说完,他好像还不解恨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把双手举到空中,用尽力气地大叫一了声,嗷!去他妈的艺术!
我明白了,新的生活里不再有那些画的位置。
我望着我的丈夫,他穿着圣洛朗的衬衣,他的样子和在云雾山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他让我感到陌生。跟在云雾山的时候相比,他的面部肌肉变得松弛了,看上去好像五官移动了位置一样。其实,这种变化早就开始了,从我不去他小学同学的性病诊所当医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心情好好地看他。他也一样。到了深圳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像在云雾山的时候那样长久地相互凝视。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目光从我丈夫的脸上移开了,血管里面温软潮湿的东西突然冷却了,我的身体,仿佛被冷冻的鱼一样,变得僵硬了。我的丈夫就站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第二天,我去了布心花园的房子,没有让我的丈夫知道。我对房主说,我想拿走一些画。房主说,再晚来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他雇的清洁工马上就来。房主替我打开门,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房主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搞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搞艺术的人恋旧。我冲房主笑笑,然后关上房门。房主在门外说,你可快点,清洁工人马上就来了,我还等着早一点把房子租出去。
我靠在门背后。房间像遭遇了打劫一样,地上床上全是画,横七竖八地扔着,地上的已经踩坏了一些。看得出来,我的丈夫离开这儿的时候是迫不及待的。我默默地从地上捡起一幅画,翻过来一看,画上的人是我。我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坐在午后的草地上,安静地剥着一只金黄的橘子,我的表情非常专注,仿佛剥橘子皮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这张画是我到云雾山的第一年画的。
云雾山精神病院到处都是橘子树,秋天的时候,阳光照着一树树金黄的橘子。医院的每一条小路,都掩映在结满果实的橘子树下。我走在病院的小路上,常常有一种误入了世外桃园的幻觉。云雾山的橘子有着迷人的金黄灿烂的皮,但是,里面的橘肉非常的酸,根本不能吃。在云雾山的时候,我们是把橘子皮当成一种药物来使用的,我们用橘子皮熬水给病人喝,以镇定他们狂躁的神经和滋养他们干燥的肺。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给自己熬上一锅,我们也需要滋养我们的肺,我们的神经也需要镇静。安静得像死亡一样的夜晚,病人的叫喊声总是突然响起,尖利地划破寂静的长夜。我们在那样的夜晚也会失去睡眠,橘子皮熬的水对我们也是一种慰藉。
我们还把新鲜的橘子皮晒干,储存起来,在没有橘子的季节里使用。一年四季,云雾山精神病院里都飘荡着橘子皮微微有点苦涩的香味。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喜欢那种苦涩的香味。在我的嗅觉世界里,那种飘荡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特殊味道,胜过任何昂贵的香水味。
其实,我的丈夫给我画这幅画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只是独自一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专心致志地剥橘子皮。而他无意中看见了一个剥橘子皮的女孩,并画了下来。直到他画完这幅画我都没有发现他,他后来告诉我,他整整画了十天,十个有阳光的午后,我都在草地上剥橘子皮。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剥橘子皮的人。实际上,那时候,几乎每一天,每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我都会到精神病院外面的草地上坐着剥橘子皮。我那时候真的很喜欢剥橘子皮。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那时候,我当眼科医生的梦想破灭了。我们那一届医学院的毕业生,我是唯一一个分到云雾山的,其他人都留在附属医院和省市的各大医院了,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根本不喜欢医院,根本没有要当眼科医生的梦想。但他们都做了医生,多少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全职太太”以后,他们仍然在那个我喜欢的城市做着医生,一边抱怨医生的待遇低下,一边利用各种机会收取病人的红包。
我到了云雾山以后才知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