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7 01:10      字数:4690
  现在想来,我曾有很长一段时期,几乎是天天渴盼自己也能搞到这种“健忘药”,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女郎一样,把过去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我反复自问,人要过去干什么?要是没有过去,只有眼前和未来,那你的人生将是奔头十足,该多好啊!然而,我的过去真像是一场经久耐磨的噩梦,总是萦绕在脑海上,折磨着自己年轻的生命。
  把那两箱礼品脱手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抽空来到洋货一条街,准备向花蝴蝶“汇报事情的经过”,也算是对阿三的一种间接交代。说实在的,事后,我总认为那晚的“送礼”有点不正常,或者说感到有些蹊跷,心存疑惑——前来接应的人行色匆忙,整个过程弄得神秘兮兮的,不像转交一件普普通通的礼品。当然,仅仅是“不像”;而这“不像”,又仅仅是自己的一种感觉。要是没有在小山头上发现那个可疑的“人影”,我可能不会想得太多——送礼嘛,就该偷偷摸摸的。当时觉得,自己的某些疑问,不好摊出来和娜佳进行探讨,只能留存于脑袋里。不过,你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是因为,从那两箱礼品的本身来看,不论外包装,还是拎在手上的重量,都没有什么异样之感,自己的疑心起得似乎没有根据。但是一连几天,那个不可思议的“人影”,总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驱之不散。我有种预感,这事并非像他说的那么简单。我来找花蝴蝶,主要是想探听“这事”的虚实,顺便了解一下那个瘦长的中年人的情况,以便消除自己的疑虑。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北冰洋商行易主了。
  时隔一个星期,我绝对不会记错,这次和上次间隔不过是七天,但它已变成一家“北极熊服装店”,老板同样是个女性,只是年纪比花蝴蝶稍大些。有那么片刻,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店门,但片刻之后,我确信自己没有走错,便向女老板探询原先店主的去向。女老板热情地对我说,花蝴蝶老早就跟她在洽谈店铺的转让事宜,直到三天前才谈成功;这里原有的一些积压货物,都让一个男人用板车拉走了;至于转让之后,花蝴蝶去往何处,打算干什么行当,她一概不知。花蝴蝶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女老板边吐烟雾边说话,同时还做了个“飞”的手势。我这才想起,一次听花蝴蝶说,她来自佳木斯,在这里落脚开店是因为认识阿三;方圆近百里,没有一个亲戚,阿三是她惟一的“亲人”。她关门大吉,一走了之,是迟早的事情,我并没有多少诧异;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她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三天前,我早已返回虎林,手机一直开着。现在,她能“飞”往哪里?我推测,最大可能是哈尔滨,去投靠阿三温暖的怀抱。要是阿三不主动与我联系,那我和他之间的纽带就因她的突然飞离而中断。
  感到怅然若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
  新店主爱抽烟,看来烟瘾还不小,于是,我一支接一支地敬烟给她,站着听她唠叨眼下服装生意如何如何——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和她接连抽了三支烟;我是借此来拖延时间,为的是在这个我自己曾做过交易、现在由她主持着门面的生意场所呆上一会儿,再呆上一会儿,尽量多呆上一会儿……我心里对自己说:恐怕这辈子,你不会再踏进这家店门了。
  自从我的双脚踏上北京的土地,进入这座看似无边无际的城市,无论白天还是夜里,不知多少次反复自问:你要在这里待多久,多少年?你为什么丢下赚钱的行当,抛开一切而匆忙逃离?生你养你的故乡,现在对你而言,还有何种意义?那块保留着你青春印迹和渗透着你奔走汗水的黑土地,你还敢不敢回头去看它几眼?你是出于怯惧而本能地逃遁,还是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而理智地回避?即将到来的残酷的现实,将对你的神经和心灵,造成怎样的刺激和冲撞?当时,我回答不上。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或者说,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哪怕行尸走肉一般。多少天来,我就是在这一连串问题的困惑下,艰难地度日。迷茫吗?是的。好像又不是。悲痛吗?是的。好像又不是。哀伤吗?是的。好像又不是。绝望吗?是的。好像又不是。在那些天里,我什么也不干,甚至什么都不想——强迫自己的思维暂停,感官休眠。一切真空。无知无觉,无色无味。仿佛人世间只剩一个结果。我等待着这个结果。一个不愿看到但必然到来的结果。事实上,我天天胆战心惊,害怕风吹草动——听到外面的鞭炮声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浑身簌簌发抖。每天,我企盼着有什么消息自远方传来,眼睛长时间地凝视着手机,而一旦铃声响起又迟迟不敢去接听——可怕的结果通过声音传送到眼前,好像生命便会离自己远去。有几个夜里,我梦见自己死了。有几个白天,我觉得自己还是死了痛快。于是,我看到了死神模糊不清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醒目,红兮兮的。但我又不想自己这么年轻就早早地死去。我恳求出现在眼前的死神能和我谈判,然后我们签订一份契约:假如我的生命之旅以七十岁为终点的话,那么我自愿减少二十年,为另一个行将消失的生命加上十年(实在不行,加五年也成)。但此话还未出口,死神就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得我哑口无言。我只好暗自伤心,聆听着死神对另一个生命宣读判决书——言辞含糊,一切都似是而非。分明是,自己的灵魂已离开肉体,不知去向,也不知何时回归。我只感到六神无主,躯体在一间租住的小屋里活动着,一天的内容就是喝酒、饮茶、抽烟、睡觉——陷入一种噩梦连连,半眠半醒,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如果这也能称得上生活的话。
  这种生活,直到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阿三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才向我宣告终结期到了。一个生命的终结,意味着我们一段美好历程的毁灭,而珍贵的友情则像鲜血一样在眼前流淌——我第一次看到,就在这最后的时刻,过去长年累月一直处于半休眠状态的友情之花突然盛开,友情的果实出乎意料地迅猛成熟——仿佛人世间仅有的一个结果,滴淌着鲜红的泪水,终于让我等到了。同时,也让我感到——一颗滚烫的子弹穿过阿三的头颅,从遥远的北国边陲呼啸而来,击中了我的心灵,叫我立即死去——是的,在一分钟之内所有的血液都从我身上流光——自己的另一个生命,与阿三纠结在一起的属于我们共同的一种生命,也至此终结了。什么迷茫、悲痛、哀伤、绝望、胆战心惊、噩梦缠身,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离我仓皇溃逃——逃向虚无。而带着友情之果的灵魂悄然逼近,熟门熟路地折回我的体内,向我提醒道: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你应该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让融入黑土地的阿三早日投胎——二十年后,我们兄弟便可相聚喝酒。
  时至今日,你得老实承认,自己不曾返回边疆故里,在黑土地上为阿三泼洒一杯白酒,或者,献上一束含泪的野花。然而,这不等于,不,你亲手切断了自己和那块黑土地的血肉联系。事情恰恰相反。是的。可以说,在你的暂住地和黑土地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沟通。这是说,小院里有棵高大的老枣树,部分树枝冲着你租住屋子的窗口;每当有月光的夜里,你独自靠着床头默默地抽烟,目光透过双层玻璃的窗户,总能看到一个像小鸟似的微微闪光的“东西”栖息在树枝上;有几次,你好像受这“东西”的召唤,起来走到窗户边,想把它看个明白,但它却在你靠近窗口之时忽然跃上高高的树梢,离你远远的,依然保持着它那种像小鸟似的微微闪光的样态。是你惊动了它,还是你不该近距离与它对视?它是谁?它想干吗?而当你重又回到床上时,它也随之滑翔到了原来的树枝上,朝着你一晃一晃,微微闪光。可能是,幽灵之光,生命的另一种样子。是啊,你坚信人有灵魂,而且,人的灵魂之光永不熄灭;有了这种光泽的存在,生命即便入土,也是暂时的现象。它是阿三的灵魂吗?一定是。因为这种时候,惟有阿三的灵魂能够借助夜色来看望你,使你在黑色的孤独中感受到友情的恩泽。阿三的灵魂以普照大地的月光为马,眨眼之间奔驰万里,光临于你的眼前。于是,你用你的灵魂把阿三的灵魂接到屋里,来进行对话。于是,两个灵魂长时间喃喃细话,秘而不宣。于是,你感受到了阿三的肉体融入黑土地之时的感受,温暖的,湿润的。于是,你听到了来自家乡黑土地上大豆苗的拔节声、开花声、结荚声,以及大片大片成熟的豆粒如冰雹般掉落于地的热闹之声,预示着来年希望的,振奋人心的……
  现在,时隔无数个日日夜夜,流逝的岁月带走了我的许多“感受”,较之过去,我已相对平静,或者说,变得有点儿冷漠,因此才能以较为平和的心态,讲述那桩在当时看来简直是无法面对和言说的突发事件。
  遥想当年,阿三的生命毁于贩毒,似乎罪有应得。而在我看来,那个贩毒的阿三跟我毫不相干;在我的心目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抑或不可预测的未来,都不曾有、也不会有这个“毒贩子阿三”的身影。不认识,不接受。没有那回事。一切等于零。今生今世,包括来生永世,都是如此。
  那天,我翻阅当地一份过时两天的报纸,无意之中在一篇新闻里看到了阿三的名字——赵宝根,这篇报道的大意是:经过中俄双方的通力合作,警方一举捣毁了一个贩毒网络,并抓获毒品贩子八人(中五俄三)。这个贩毒团伙,在中国境内将毒品溶解于有色液体,又加工成常见的口服液制剂,成箱包装之后,利用过往边境的运输工具,频繁变换车辆而偷运出境,然后在俄方某地某秘密据点把这些“口服液”重新浓缩,提炼成高浓度的海洛因。新闻在最后重点提到,中方被捕的五个毒贩子,以某某某和赵宝根为头。
  赵宝根,这个名字触目惊心,但在我们的家乡,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我并没有把阿三排除在外,也没有将他与贩毒头目联系起来。我扔下报纸,抽了根香烟,觉得还是打个电话给密山口岸的老同学为好;在电话里,我向他复述这篇新闻的主要内容,是想从他嘴里得到“根本不是阿三”的证实,因为他是个“消息灵通人士”。然而,他说报纸他比我看得早,这会儿正想与我通电话——起初他也像我一样,绝不相信阿三会去干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冒险事;他身为口岸工作人员,有打听这方面消息的便利——经过这两天向有关部门反复询问和核实,这个赵宝根就是我们共同的同学阿三。
  放下电话,我立即赶往密山口岸,与老同学碰了一次面;当时我们密谈的内容和我自己的感觉,现在我不想重复,也没有必要重复。总之,以我们的能力,没有丝毫办法把阿三从死神手里夺过来,甚至,连去探望他一下也办不到。我们束手无策,不约而同地相对流泪。仿佛只有通过大量的流泪,阿三才有可能重返我们的身边。阿三是怎样加入这一贩毒团伙的,又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过去的日子他到底在哪些地方停留或流窜?这些问题,至今都不得其解,也永远不得其解。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人生的大谜团,还有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按照现有的刑法,阿三无疑将被判处极刑,就地枪决。听到这种枪声,我的精神必定崩溃。因此,从老同学那里回来,我在路上就决定要远走高飞,而且越快越好。
  以我的切身体会,现在我得低头默认:在本质上我是个相当自私的家伙。自私的人,在涉及到生命安危的紧急关头,想到的和顾及的,总是他自己。现在可以肯定,我要逃离家乡的原因,除了不愿看到阿三的悲惨下场之外,更多的则是害怕自己被捉拿归案。当然,自己的隐情,在当时是不能向老同学吐露的,只能让它烂在心田里……
  隐情在于,那两箱“太太口服液”,和那个像树干一样的中年人,如同恶魔一般尾随着你,令人无法回避,也难以摆脱。可以这样说,假如这两箱“礼品”也含有海洛因,那你就是一个接间的贩毒分子,最起码,是一个贩毒犯的帮凶。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被抓的那伙人一旦把“这件事”招供,那迟早要将你逮捕——你所贩运的毒品量,足以判处重刑,枪毙也没准。这绝非自己吓唬自己,而是无情的法律摆在那儿。当然,到时候你可以为自己辩护,你一点也不知情,完全是无辜的——无知者无罪嘛。而棘手的问题是,这个像树干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