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蒂帆      更新:2021-02-27 00:58      字数:4754
  怂奚岬拿拧?br />
  我沿着溪水走去,坐在溪水中的石头上,低下头,望着在水流中颤动的自己的身影,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
  只有我和水里的影子,在默默地交谈。
  三月七日
  算起来,我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讲过的话可有七句?
  我们知识青年统统住在一个院子里。劳动是编在社员的各个组里面的。我们的劳动都很积极,有什么活,大家都争着干。我更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干重活。肩膀压肿了,腰弯酸了,腿走累了,然后一头倒在床上,脸朝着墙。
  昔蕾看见我,总是象乌眼鸡似的,要么瞪上一眼,要么只当没有看见。不过,她也是一句话也不讲。
  渐渐,大家看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蹊跷来了。那个李秀芹是快嘴,老爱在我面前打听点什么秘密。我摇摇头,没有睬她。肯定她也会在昔蕾面前问长问短的。有一次我看见她跟昔蕾一起浸稻种,嘀嘀咕咕地讲着什么,昔蕾也是摇摇头,紧闭着嘴。这两张紧闭的嘴,都含着各自心里的闷气。我是知道昔蕾的,她又哪能理解我呢?!……
  现在我知道程璞是什么人了。社员们谈起程磨子,都眉飞色舞。关于他的传说都神了。简直是小说里的包公。不过这些说话都是悄悄谈的。民间的“清官”,官方——我舅舅那一帮——眼里的最危险的人物。为什么差距竟是如此之大!程璞的老婆石亦凤原先当过公社副主任,现在什么都不是。她也是不常开口的。我很想和她接近,可她却对昔蕾特别好。大概是因为程璞和昔憬伯伯的关系吧,而且他们现在还都关在牢里。——这又是一种“官方”。
  唉!芸芸!才十七岁的芸芸,为什么你处在这么复杂的关系里!
  三月八日
  我和昔蕾,两张不开口的嘴,就象两座火山,今天终于爆发了。
  今天是妇女节,没有让女同学出工,我便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红楼梦》,躺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李秀芹从我背后,一把将书夺了过去,惊叫了起来:“唷!你这里还有这样的宝贝!借我看看……”不由分说,就拿着小说跑了出去。
  我也没有去追,又取出一本《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选》,又脸朝着墙看了起来。
  这次倒没有人抢,宿舍里四五个女同学,洗衣服的洗衣服,打毛线的打毛线,我听到她们在窃窃议论:
  “到底人家不一样,什么禁书,什么‘四旧’,照样有得看……”
  “你想不想看……”
  “没有这个福气。”
  “看了要倒霉的!”
  “我家里的都被抄的抄了,烧的烧了……”
  “臭老九的子女,趁早别沾这一身腥!”
  我听着,心里乱糟糟的。正好又翻到《木木》这一篇,伤心、委屈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滚动。
  晌午时分,男同学也陆续回来了,敲着洋磁碗,到我们宿舍里来咳喝着:“今天谁值班做饭……菜都没有洗……”
  哎呀!坏了!该轮着我做饭!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正要夺门而出,迎面撞着昔蕾。她手里拿着《红楼梦》,气呼呼地冲着我便嚷嚷:“好啊!这是我家的书,怎么到你手里去了?原来,抄‘四旧’都抄到你家腰包里去了……”
  我一愣!昔蕾讲的不错,这是她家的书。不过,是霁霁叫我偷偷地保存着,准备将来还给他家的,可是现在怎么讲得清呢?
  昔蕾一眼瞥见我没有关严的箱子里还有好多本小说,便干脆把箱子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气得脸煞白:“你们大家看看,书上都有我爸爸的图章,还有我哥哥的……”
  我浑身发抖,我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贼。我哇地大哭起来:“蕾蕾!你,……你污蔑我!”
  “什么!我污蔑你?不要脸!你们家把我们家都占了,什么都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暴发户!政治上的扒手,经济上也是扒手!”
  我能申辩什么呢?我几乎晕倒了。她的嘴里喷出来的全是火。我只有张着嘴,眼泪哗哗地淌,舌头象打了结。我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我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个字:“……不——!”
  这一闹,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都来了,他们把昔蕾拉出了门。
  我听到昔蕾一声揪心的哭喊:“你们讲不讲理呀——!”我也听到一个干部的大声训斥:“胡闹!”底下什么话我听不清,反正是训蕾蕾的。
  我真想冲出去,喊道:“不!蕾蕾骂得对!骂得好!我家是扒手……”
  这时,石亦凤来了。她二话不说,双手捧着我的脸蛋,掏出手绢,擦干了我的眼泪。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不开口的女人,目光里含着严峻的温和。第一眼是严峻,第二眼是温和。我宁可严峻,也受不了这种温和。
  眼泪又象断了的线,在我腮帮上徐徐淌着。
  蕾蕾的哭声已远去,显然是被那个训斥他的于部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下午,宿舍里面都是对我和蕾蕾的议论:
  “太不公平!为什么要昔蕾写检讨?!”
  “就因为她老子是‘特务’!”
  “今天你们看到了吧:芸芸人家是有来头的,惹不得!”
  “现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一下午都呆呆地坐在我常来坐的溪边的石头上。这些都是李秀芹来对我讲的。我相信她没有坏心,因为她说:“怪我!都是我闯的祸!”她还告诉我,“同学们口气不是对你,而是……”她即便快嘴,也把这没有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我把她没有讲出口的话接了过来:“……而是这场文化大革命!”
  她吓得连忙捂住我的嘴,说道:“你说不要紧,我们说,就要揭一层皮了……”
  “为什么?”
  “你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的,要照顾你……”
  晚上,我就领教了这种照顾了。
  公社的武装部长把我请了去:
  “小郑,你今天受委屈了……我们肚里有数的!今后,你要多注意你们知识青年里的活动。我们公社里的阶级斗争是很复杂的,再加上这些被揪被斗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子女,就更加复杂了。今天,昔蕾对你的态度,就是一种阶级报复,反攻倒算……!姑念她还年纪轻。不过她一定要深刻检讨,还要向你赔礼道歉。现在,你要关心她的行动,她经常到石亦凤家去。石亦凤,知道么,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程磨子的老婆。我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想办法弄清他们之间的活动,……嗯……?”
  我明白了:舅舅已把任务布置到公社里了……
  那就将计就计吧!
  我对那个武装部长说:“既然你要我这样,便不能让昔蕾检讨,更不能让她向我道歉。她一检讨就更恨我了,就不会搞好关系……”
  那个武装部长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怪有心机哩!”
  三月二十日
  昔蕾看见我时还是以前那副态度,随她去吧。
  其他同学看到我,好象比以前亲切了些,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心理的:“惹不得!”“有些地方还要小郑帮帮忙呢!”但大多数是因为看见我主动和昔蕾打招呼,大事小事都帮着她一点,尤其是我把那些书包好了,塞在昔蕾的床下面。
  那个武装部长真以为我在照着他的心思办,也很满意。问我,我就回答道:“大家天天累得话都讲不出,倒在床上就睡了……”
  因此,我倒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也慢慢知道了同学里和公社干部之间的一些“复杂”的关系。
  这个公社,真正当家的是那个武装部长。他叫王德发,是程璞从小拉扯大的。五八年因为在山里红公社违法乱纪,程璞整了他。这件事情至今许多社员还暗暗叫好。后来王德发靠成跛儿翻了案,一下子变成了“英雄”,反过手来整他表叔,一直整到把程璞关进监牢。这是一条狼,连自己的亲属都要吃掉的狼。据说,他的母亲开始偏在儿子一边,后来看到自己的表弟被折磨得太狠了,也劝过儿子:“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革命亲属,大家都要讲个阶级感情。”惹得他大发脾气,抽手打了她一拳。从此,她一病不起,最后吐血死了。王德发反过来却讲他娘是给程璞气死的。
  王德发调到这个公社才两年,十个社员里就至少有六个社员挨过他的拳打脚踢。他动不动就“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许下大话,要把桃花潭打出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新政权”。他上面通着省革委会的一些造反派头头,两年就调换了三个领导班子。现在,他虽是公社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但其他的公社书记,主任,在他面前都得捏着鼻子过日子。
  知识青年是他亲自管的。王德发一有空便朝我们女宿舍里钻,嬉皮笑脸地拉拉这个,捏捏那个。看到他来,女同学都连忙缩到被窝里,假装生病。晚上,早早把门门上了。在我记日记的时候,已经夜里九点半,又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我连忙把灯熄了……
  三月三十一日
  秀芹悄悄告诉我:她姐姐和罗铭有点意思了。
  我的脸忽然红了:“对我讲这个干吗?”
  其实,我也看出点苗头了。
  前天,我还是一打过晚饭,便端了饭盒子一个人坐到溪水边的石头上,慢慢地吃,这是我一天最安静的时候。
  桃花开了,又快谢了,一片片花瓣飘落在溪水里。我望着这些花瓣,似乎是一张张风帆顺着激流穿过峡谷。这峡窄的溪水和一块块岩石,在我的想象中,忽然宏伟险峻。我脱口而出地念了一句李白的诗:“轻舟已过万重山。”
  哪知这一念,从桃花林里惊起几只斑鸡。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罗铭和秀萍,匆匆忙忙地穿过林子。他们跑得这么快,以至秀萍的手绢都掉在溪水里。手绢顺着水流,淌到我跟前。我把手绢拾了起来,把它洗干净了。
  昨天,我把手绢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秀萍的枕头下。她看见我,脸唰地红了,眼皮垂了下来,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秀芹对我讲时,担心地说:“唉!真要命,才来一个月……给别人知道了多不好!知识青年是不准谈恋爱的!”我看她的目光是试探性的,这潜台词我也明白。晓得我看到了前天的一幕,招呼我不要汇报。
  为什么老是把我看成打小报告的人呢?我带点生气地说:“不要对我讲,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秀芹见我这种态度,便嘟嘟囔囔地说:“其实他们是早就认识的,也都二十二、三岁了。犯什么法?不过……唉!我姐姐怕……,可又没法抗拒这种感情。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因为有了爱情,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爱。’罗铭和她讲,他想要组织一个科研小组,要把这山沟沟里的农林竹茶业用科学武装起来。我姐姐也说,她早就琢磨过,想设计个小水电站,不能把桃花潭的水白白放掉……,嘻,这会儿都焕发出青春来了,本来嘛,青春……”她自己都神往起来,歪着脑袋自言自语,“爱情真有这么伟大的力量?”
  我说:“……因为爱情是花朵,理想是蜜蜂……”说完,羞得我蒙起了脸。
  秀芹亲热地搂着我,急急地问道:“是准讲的?”
  “记不起来是谁的诗。”
  “小妮子!你才十七岁就这么坏,”
  我臊红了脸,打了她一掌。
  罗铭和秀萍的爱情和理想,竟然会驱散了压在我心头许久的阴云。至少,他们开始信得过我了……
  四月二十日
  蘑菇了三个礼拜,王德发居然同意我们成立科研小组了。大家都知道是我的功劳……
  我第一次找王德发谈,他正从哪儿酒醉饭饱后回到办公室,一面打着饱嘱,一面挥着手:“胡闹!……嗯!等一等……我想想看,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对!新动向!”他眯起眼,扳着指头数着一个个人名,好象有所发现似地说道,“……呵呵!都是‘臭老九’的子女,这是他们要夺权。好象我就不懂科学种田。哼!十年前,我在山里红公社,就放过‘高产卫星’……”
  我简直哭笑不得。
  第二次,我学聪明了点:“王部长,在你领导下搞一个科研小组,保你会得到上面的表扬,说你会抓革命促生产……支持新生事物!”
  大概这顶高帽子蛮合适,他嗯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笑了笑,不讲什么新动向了。
  第三次是他主动来找我的:“小郑!行!咱们要搞一个科研小组!这就是‘卫星’!我到省里去开了两天会,一谈这事儿,成组长和你舅舅都夸赞我,说我有政治远见。现在有人骂我们不要科学,我这一着正赶在火候上!”
  呔!倒好象他立了头功!
  知青们都很高兴,唯独昔蕾不吭声。
  我叫秀芹找昔蕾谈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