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蒂帆      更新:2021-02-27 00:58      字数:4731
  这个可怜的女人躺在马车的车槽里,呆呆的发了邪的目光仰视着天空。马车的轮子碾着泥泞的车辙里槐花的花瓣,凄凉的马铃声一声紧似一声地敲在大家的心上。花溪的社员都哭了。柳岗的社员听到田嫂这个下场,也哭了。
  老康抹了下眼泪:“现在,花溪正在学我这个样,也在刨资本主义的老根呢。听说,派了一个专打土围子的工作队。县里还去了十几个民兵,把周钢和耿长贵都抓到了什么学习班。那边和我们这里一样,全面发展变成全面光秃秃了。……嗯?老安,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对!你一定会问,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非要把好端端的农村折腾得这个样子!这事儿,张二嫂回娘家时,把小梅带来了。小梅也差一点疯了。她是决不会想到的……”
  安东道:“果然是那个吴纯正?”
  “对!那个象女人一样的男人!到柳岗来折腾的也是他。……”
  小梅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是吴纯正,便忙不迭地想去问个究竟。
  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快要成为自己爱人的腼腼腆腆的男朋友会象她老子讲的那样,真把甜酒说成酸的。
  小梅到县里的时候,已是夜晚。人家看见她是个秀气的姑娘,便互相递了个眼色。这眼色在小梅的眼里还以为人家知道她和新县委书记的关系,不觉红了脸。不过,她还是脱口而出地用平常称呼吴纯正的口气问道:“纯正呢?”
  这一问,几个坐在县委办公室的人更是眉来眼去喊喊喳喳,终于有一个努了努嘴:“你到县委小招待所去找他吧!”
  等小梅走出房门,在她的背后,已是一片捂着嘴带点恶作剧的哑笑了。她当然是不知道的。
  小梅走到小招待所,打听到吴纯正的房间,正要敲门时,忽然看到窗帘上映出另一个长辫子姑娘的身影。一种本能的警惕使她马上缩回手;也是一种本能的感情,使她生平第一次偷听了屋里的谈话。
  “广播的那篇文章真是你写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梅一惊,这是耿长秀。
  “你不相信?”吴纯正嘿嘿地笑了起来。
  “既然你发现花溪的问题,为什么还要和老县长、小梅勾勾搭搭?”
  “唉!你……太不懂得政治了!”
  “我也糊涂了。现在花溪的生产唰地下来了,怎么批判,怎么斗争,都无法上去。社员都到外面去了……吴书记,我现在矛盾得很。”
  “傻瓜,大批判真能批出粮食来?我也不相信。关键是斗争!政治斗争。你没有听到么,市委的安东就要重新上台了。他的上台,和现在还埋在中央的一根又粗又大的黑线分不开的。他一定要证明柳岗过去的经验是对的。……而我们……这你就明白了。”吴纯正放低了声音,亲昵地说,“长秀,你在这场斗争中表现得非常好,我想,你可以入党了,马上写个入党申清……”
  但突如其来的,从里面传出来的长秀的声音并不是高兴,而是惊恐:“不,不,……吴书记……”
  “我保你入党。我还要提拔你当县里的共青团书记。我……我爱你,十分爱你……”
  “不!不!你过去和小梅……”
  “嘿嘿嘿,你又是不懂政治了。那时候,谁能看得清局势发展呀。不在象周钢那样的老家伙跟前争取一点票数,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么?然而现在,一切都明朗化了。你看,批儒呀,打土围子呀,抓投降派宋江呀,最近是一发接一发的炮弹。看架势是非要把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直想搬而没有搬掉的拦路石头搬掉,炸掉,……我相信,凭着我这份敏感……”吴纯正踌躇满志地接着说,“长秀,这你总得佩服我吧,春桥同志一提出要打土围子,我马上抓到了花溪这个典型。我笑眯眯,轻巧巧的从田嫂,长贵,还有什么梅老爹,张二嫂这些人手里获得了第一手材料……嘻!田嫂还送了我两罐蜜呢。不错!真是好蜜!又香,又甜,还能养神补身体……,啊!我这么快搞出一个土围子的典型,配合了中央的斗争,马上得到省委熊老头子的表扬。这个小小的县委书记哪在我眼里?以后,我敢保证,不出一年,我一定能当上省委的组织部长……那你……亲爱的……”
  还没有等长秀有反应,屋里的灯就灭了。
  小梅惊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被沾污了的少女的纯洁的爱,一下子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仇恨。现在再也看不见她活泼的样子,听不见她快乐的笑声了。
  田老康讲到这里,撑起了身子,看看已经稍偏西的太阳,说道:“老安,你这次下来是看看呢,还是想做一点修桥补路的好事呢?”
  安东还没有悟出这句话的含义,老康接着又说:“我们这里的老话,人过五十,就该修桥补路。”
  安东道:“我已过六十了!”
  “那就更该了。做点好事,不修今世,还修来世嘛!多做点好事……”
  安东问道:“你看我现在先该做哪些好事呢?”
  田老康巍巍颤颤的手拉住了安东的手,说道:“老安,以后在农村里别再树什么标兵,典型,样板了。你这么树,人家又反过来那么树。今天树,明天又错了。明天对了,后天又错了。你们翻来覆去不要紧,反正工资照拿,老百姓可倒霉了。让我们安安定定地搞几年生产吧!”
  安东忽然被他这几句话逗得笑了,心里想,这不是树不树标兵的问题。但老康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深深思考:“农村政策是得好好落实才是。”
  第八章
  安东从柳岗回到市里,家也未归,径直去找程璞。在安东向程璞讲述了田嫂的遭遇时,程璞一直紧闭着嘴,后来,甚至透露出一种嘲讽。他愤愤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十六年前,我在山里红骂的那种鱼肉人民的王八蛋,如果那个时候,还是几条蛆,那么现在已经变成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了!……”底下的话,他煞住了。但安东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都是象你这样的官僚姑息养奸的结果。”程璞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大概是碍于安东出狱后第一次来看望他的面子,也可能想到安东自己也被关了几年。沉默了片刻,程璞以另外一种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安,你马上就上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样的事呢?”
  安东说:“我要亲自去找田嫂,为她治病。并到县里去了解一下,他们的学习班,还关了多少人,要他们立即把周钢和耿长贵统统放出来。”
  程璞说:“柳岗的田老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既具有阿Q式的反抗精神,……应该说是精神反抗;又讲出了一些很深的道理。但愿你不要再把现在的做法又写在今后的检讨里。……”
  安东的脸色变了。他很生气,但还是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干笑了几声,说道:“老程,你应该相信我还是有点骨气的……”
  程璞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相信你不至于把责任推给下面。可是……你大概也意识到你还没有上台,人家已经布置了一只精巧套索,等着套你的脖子了。只要我们再承认一次象花溪那样的做法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了。我们的党和国家也就快完蛋了。你不要急,等我讲完。你今后要和什么吴纯正、成跛儿还有更高一些的人物打交道。他们会给你看一篇又一篇的‘打土围子’的经验总结,会对你吹柳岗,花溪还有什么等等地方纠正了路线之后,如何如何发展,甚至还要出画刊,拍电影,要逼着你点头,你怎么办?”
  安东一时被问住了……
  程璞继续说道:“我决不是泄你的气。只是想提醒你,既然干,就得拿出点魄力来。不要做他们的幌子。否则连把周总理的面子也都丢了。……不过……老安,很难哪!”
  安东有点不以为然。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如何组织一个强有力的班子。他也知道,这次重新上任,是一次极其艰巨复杂的斗争。安东对自己的工作魄力是颇有点自信的。他出狱后,听到了象秦斐,昔霁,以及周钢,田义寿,田嫂,耿长贵这些人的遭遇之后,更是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义愤。他相信自己是拿了总理赐的上方宝剑来锄奸惩恶的,更应该理直气壮,无所畏惧,所以听到程璞最后那声“……很难哪”,他不觉矜持地一笑。这一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等着瞧吧!”
  安东告辞了程璞,回到家里。这个家当然是齐云山下夏雯那儿罗。他刚下了车,夏雯就高兴地嚷道:“你看是谁来了?”
  原来是昔霁!
  安东几乎认不出昔憬的这个大儿子了。昔霁已长得越来越象他的老子了。
  安东使劲地拍了一下昔霁的肩膀:“霁霁,还好吗?!”讲完这句脱口而出的客套话,他自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和自己一样,坐了六年的监牢,这好字不是讽刺么?!
  昔霁微微点了点头:“安东伯伯,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我这次能出来,完全靠你……”
  安东为了昔霁出狱的事,奔波了好几天。现在,居然那么快就释放了他,自己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奋。他感到自己虽然还未上任,但已经有了权力,有了力量。他握住昔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笑道:“你这段经历,对一个作家可能是极其有用的;对一个画家,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磨炼意志嘛!”
  夏雯在边上嗔道:“呔!在我们用血换来的政权下面,难道还要这样磨炼法?!你呀,又来官腔官调了。不害躁!”
  昔霁嘴角浮起一丝很难觉察的微笑。他从包里取出一卷画:“安东伯伯,这是我这几年的成绩!”
  安东打开来一看,画的都是动物。有虎,有熊,有鹿,还有一只狗。他惊异地问道:“啊,你在监狱里面还有这么好的条件?让你画画?……而且还是这么好的纸?”
  昔霁道:“都是出来后的几天画的。在那里面,我只不过在地上,墙角上打了草稿……”
  安东看着那只狗。他是知道昔霁和木木的故事的。他看到画的上角写着“患难小友”,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昔霁道:“我送给你的是这只熊!”
  夏雯笑道:“好!好!他就象一只熊。现在在掰玉米棒子呢,胃口大得很,想把所有的玉米棒子都搂在怀里。可是它掰一个,撂一个……”
  安东说:“咦,怎么这样解释?”
  夏雯道:“看你,还没有上台,就这里插一手,那里插一手,好象什么问题都要解决。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安东笑道:“这不好么?!不解决问题,要我这样的干部干啥?……唉!现在问题实在多得难以想象!我这只熊还真忙不过来。……”他接过昔霁送的画,看着画上那只憨厚得近乎傻气的狗熊,笑了起来。他又翻翻另外一张,画的是鹰,问道,“这张送给谁?”
  “程璞伯伯……”昔霁回答道。顿了顿,他又说,“在牢里的时候,他给我背过一段鲁迅的话,大概是这样……”他咽了口唾沫,想了想,朗诵似地念道:
  “庄生曰:‘在上为乌莺食,在下为缕蚁食’,……我可没有那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赖皮狗们吃。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崖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消去鄙吝的心。……”
  安东禁不住地接着背诵道:“但养胖一群赖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念完,他高兴地握住昔霁的臂膀,“好!好!你这样画动物,就有了思想,就画出了社会,画出了对生活的爱憎。我们都是给赖皮狗咬过的呀!现在,还要和赖皮狗打交道。……不过……”他指指那张题着“患难小友”的狗……
  没等他讲完,昔霁就着急地声明道:“这不是赖皮狗。这是‘木木’。是一条了不起的狗!”他讲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神往和悲愤,“它,是被赖皮狗咬死的。……”
  夏雯问道:“这张是送给谁的?”
  昔霁道:“送给芸芸的。”说着,不由自主地脸上飞起一块红晕。
  安东问道:“芸芸,她现在不是住在你们原来的房子里了么?”
  昔霁道:“大概是吧!所以我不想去找她。不过,我想打听一下她生活得怎么样。我听说她下放到农村去过一个时期。后来,便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安东伯伯,你帮我打听打听吧。”
  安东说:“行!”
  哪知道一打听,芸芸的事情成了安东正式工作后要解决的第一件大事。
  因为听昔霁讲,程璞会知道芸芸的情况,安东便又到了他那儿。
  一谈起芸芸,程璞便道:“啊,我也正想找你,这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