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蒂帆      更新:2021-02-27 00:58      字数:4744
  “嘻!这肉的颜色不对……”
  “管他呢!”
  一个绰号叫跳蚤的小犯人咬了一口,蹦了起来:“狗肉……!”
  一听狗肉,昔霁立即象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
  看守员拿着舀菜的勺子,在铁桶上嘟嘟地敲了两下,吆喝道:“昔霁……”
  昔霁的脸,痛苦得扭歪了。他望着铁桶里稠糊糊烂糟糟的半桶狗肉,望着一个犯人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排骨……,耳朵里响着各种各样咀嚼的声音。
  看守员又吆喝了一声:“昔霁,拿你的盆来!”
  跳蚤很热心地把昔霁的盆拿了过来,昔霁一手拦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看守员,目光从惊恐变为愤怒,最后简直是仇恨了……
  看守员一时倒被他的目光慑住了,把勺子缩了回去。周围的犯人也停止了咀嚼,都带点呆愣地看着昔霁,他们当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看守员哼了一声:“不识抬举的东西,告诉你,今天这顿狗肉还专门是给你们这个号子的……”
  其他人更加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二赖子舔着油腻腻的手指,似乎有点明白了。他看看昔霁,看看自己盆里的一块腿肉,半截骨头翘在盆沿上。他打了个寒噤,脱口而出:“是木木?”
  旁人不知道木木是什么。昔霁也不希望证实这确实就是木木的肉。经二赖子一喊,他不顾一切地窜到看守员面前,抱着那只铁桶,号陶大哭起来……
  犯人们交头接耳地问起二赖子:
  “什么木木?”
  “……他……他喂的狗……”
  “怪不得今天游街回来,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尽是木木,木木……”
  “听说被打死了。……”
  看守员看见这顿饭吃得乱糟糟,大声叫道:
  “就是这个小反革命喂的那条狗……喂!他不吃,你们就一定要他吃,朝他嘴里塞,撬开这小子的嘴,塞!塞……”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执行这个命令。
  “他妈的!你们这些小流氓!小扒手,干这么一件事都不会么?……二赖子!你是管他的,我命令你,把这块狗肉朝他嘴巴里塞!”
  二赖子第一次眼睛里流露出惊恐,抗拒。他转过身,一个恶心,连自己吞在胃里的肉渣都吐了出来。呕的一声,手里的半盆狗肉,连汤带汁,洒了一地。
  昔霁发着高烧,脸烧得通红,嘴唇都枯焦了。他半闭着眼,滴水不入,只要一看见有人端着瓦盆走到他面前,便惊恐地叫了起来:“不!……不!这是木木的肉……”
  他整天整夜说着胡话:
  “木木……”
  “木木……芸芸,快把木木抱回去……快!”
  和他关在一起的小流氓,这两天都安静得出奇。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思想上产生了震动。大家都望着昔霁,唉声叹气。
  跳蚤看见昔霁身上那件汗衫汗透了又捂干,捂干了又汗透,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便趁着昔霁朦朦陇陇的时候,想帮他脱下来洗洗,才撩起汗衫的下摆,昔霁突然象疯子一样跳了起来。几乎要掐住跳蚤的脖子,眼睛里冒着火,神经质地叫道:“我和你们拚了!”
  往日,这又会有一场好斗的,可跳蚤这次一声不响地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慑慑喏喏地说:“……我……帮你洗洗!洗洗……”
  昔霁也已经没有力气,又倒了下去,身上又冒出了雨淋似的大汗,木木的脚印,还有最后溅在昔霁汗衫上的几滴鲜血,却又变得鲜红起来。
  二赖子已被撤去了号长的职务。因为他在外面劳动的时候,看见厨房门口挂着一张狗皮——木木的皮。一群苍蝇正围着这张血腥的皮嗡嗡营营地乱飞。二赖子忽然想起,把这张皮偷来,给昔霁留个纪念。正当他把狗皮从墙上揭下来的时候,被抓住了。本来已经告诉他可以提前释放的许诺,也取消了。现在他的罪名是同情反革命分子……
  二赖子听说撤销了他的号长,耸耸肩,轻声地对边上的小伙计讲:“我偷了半辈子,大概就是这次心不亏……”
  看守员狠揍了二赖子一顿,朝另外几个看看,也挑不出能代替的人,狠狠地关上铁门,向所长汇报去了。
  二赖子眨眨眼,从鞋背里摸出一个烟头,又从裤带缝里掏出一根火柴,朝贴在墙角的火柴皮上一划,点燃起来,狠命地吸了一下,朝昔霁喷了一口烟:“小老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投柴烧,撤了老子的职,倒搬走了我心里一块石头。免得我昧了良心天天要汇报你!”他撩起了衣裳,露出身上一条条青紫色的伤痕,冷笑道,“老子到这红庙里来过也不止一次,偷了人家钱,扒了人家的衣裳,也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一顿狠揍。今天只不过偷一张狗皮,尽朝我要害处打闷棍。我算悟出一层道理了:有的人还真不如狗!”他吐掉了烟头,坐到昔霁身边,拍拍他的滚烫的脸,“……我不怨你!这点罪,我也认了!小老弟,你好生保养,你比我们有用……我娘算是白养我了。我就象苍蝇撒了子变成的蛆,拱到哪里臭到哪里。文书档案里记着大名的小偷惯窃。今天倒沾你的光,又落了一顶同情反革命的帽子。……告诉你吧!我再不学习也不至于糊涂到瞎了眼。你这个反革命,将来迟早要出人头地的,因为狗都对你这么好,……”讲着讲着,这个铁了心的小偷,忽然眼圈红了起来。不过他马上一甩脑袋,咬咬牙,又显出玩世不恭的样子,“……看来你在我们这里待不长了……”他扫了其他几个哥儿们一眼,“我们一同情,小昔准要转号子了……好吧!也算我们结识了你这个小老弟,好歹在这九个平方米里背脊贴肚皮地睡了几个月。我敬你一杯……他妈的,没有烧心的,就拿凉水代替吧!”
  昔霁听着他的话,眼睛睁得滚圆,居然生病以来第一次咕嘟嘟地喝了一碗水。
  果然不出二赖子所料,看守员向所长汇报了这104号号子的情况后,昔霁转到另外一间号子里去了。
  一场恶性疟疾,把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折腾得只剩了骨头架子上的一层皮,走起路来,就象一张风筝在飘。
  他把贴在身上的那件汗衫脱了下来,也不洗,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保存在铺草下面。因为病了,没有让他去干活。只要号子里的人都出去劳动了,昔霁便拿着一块砖头片子,在地上画,……在他的铺位周围,画的都是狗。一条条各式各样的狗,这些画的线条,旁人是看不见的。昔霁自己非常清楚,甚至闭上眼,随手在空中乱画,他也能感到:这是木木的脑袋,木木的尾巴,木木的眼睛,木木的舌头……
  他紧闭着嘴,不和任何人讲一句话。好象这个号子里的犯人也都是哑巴,谁都不和谁讲话。
  一天,看守员把昔霁叫了出来,说是带他去洗澡——因为别人汇报,这孩子的身上都发霉了。
  昔霁默默地跟着看守员走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池子里的水也是黑洞洞的,冒着热气。
  “洗罢!好好洗洗!”这个看守员不象那一个,态度比较温和。他把门带上了。
  昔霁也真想洗一个澡了。他脱掉衣服,贴着墙,摇摇晃晃地走到池子边,刚要下水,从池子里传来一个声音:“且慢!不要下水……”
  昔霁一惊,眯着眼,好半晌才看清黑暗的水池里站着一个老人。说他是老人,因为头发已花白了,但身上的肌肉却很健壮。
  老人走到他身边,扶住了昔霁,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水蒸气一熏,会晕倒的。”
  昔霁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关心他的话了,诧异地望着这个老人。
  老人搀着他,用水泼在他身上,细心地帮昔霁洗起来。昔霁也没有推拒,觉得一种久未有过的通体舒适,闭着眼,由着这个老人一遍一遍擦着他身上的污垢。闭塞已久的汗毛孔张开了,周身的血液也通畅了,他感到从骨头缝里沁出来的爽快……
  当他闭上眼,由着老人在他身上涂肥皂,发出滑腻腻的叽叽咕咕的声响。这时,他略带昏眩的头脑里,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在自己家的浴室里,妈妈在他身上揉擦。那时,他才五、六岁,看着在自己手缝里挤出一个个肥皂泡,肥皂泡泛着霓虹一样的色彩。他咯咯地笑着,也是第一次冥冥之中意识到色彩和光的神奇伟大。这大概已无形中播下了他打定主意要作一个画家的萌芽。如果用这样的色彩来涂抹生活,该有多美……!
  不过现在是一双老人的手。一个陌生老人的粗糙的手。这双手略重了一点,碰到了昔霁背上的一个伤疤。昔霁一震,睁开了眼,就好象看到肥皂泡碎了。他梦寐似的幻影也破灭了。妈妈!妈妈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了。她已经死了。昔霁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一滴眼泪。眼前的肥皂泡也不是那么美丽了。
  黑的,浑浊的泡沫在池子里打漩。这种色彩涂抹着他现在的生活,是非常合适的。
  老人拍拍他的肩:“好罗!现在适应了,到池子里去泡一抱,也不要泡得太久。……把一个孩子折磨成这个样子!唉!这是谁的罪过呀!”
  昔霁想道一声谢,但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口,竟用怀疑的目光盯了老人一下。
  老人的眼睛是这么有神。他的目光和昔霁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呵呵笑道:“你一定在想,他为什么帮我洗澡,是么?”
  昔霁没有回答,眼皮垂了下来。
  “你还在想:这个老头子到底是什么人,对吗?”
  昔霁的眼皮又张开了。老人的这双有神的眼睛,简直是一束强光,照到他心坎里面了。
  “你更在想,这里怎么还有这样一个老人?”
  昔霁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和任何人说话的,现在可架不住这目光的扫射,冲口而出:
  “我是小反革命!你知道吗?”
  老人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帮你洗澡,你却用这样的腔调来跟我说话!太不礼貌了吧!”
  “谢谢你。不过你不要和我说话。这里是不准讲话的。讲话,他们听到了,你要倒霉的!”
  老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在黑暗的光线里,白眉毛在跳动。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是谁?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心灵上背着这么重的铁镣!”
  “不是心灵上,手上,脚上都戴过!”昔霁的脸又变得凶狠狠的。但一转眼,他惊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十七岁?”
  “我当然知道!你叫昔霁,是昔憬和秦斐的大孩子。”
  “我还知道,你从小喜欢画画儿!”
  “我知道得可多呢!你八、九岁的时候就为我打过抱不平!”
  昔霁简直呆了,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老人是谁!
  “忘记了么?那很好…不然,你又会添一条罪名的……快起来!穿衣服!”
  昔霁左看右看还是记不起他是谁。他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老人的脸。
  老人帮他扣上了扣子,笑道:“别打量我了!告诉你吧,我叫程璞。”
  一听是程璞,昔霁马上想起来了。因为在爸爸的嘴里老是叨念这个名字。更想起来,五九年的时候,自己曾为他受批判而喊过不公平。而且,还记得有一次他从学校里回来,听见爸爸的书房里有一个人大声说话:“老昔!我们到底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党的利益?安东错了!就是错了!错在只看见自己的乌纱帽,看不到人民的疾苦。就是开除我党籍,我也要说真话。说假话,吹牛皮,快把老百姓都饿死了!”这声音是那么激动,那么洪亮,又那么具有鼓动性。昔霁忍不住地趴在窗口看了一下,讲话的是一个很瘦的中年人,年纪比爸爸轻。他还听见爸爸问他:“你打算怎么办?”那人回答:“我就是要告到党中央,告到毛主席那里去。托你帮我开一个介绍信。就是这个打算!你知道,我在安东那里已经削职为民。一介布衣,寸步难行哪……”
  后来是被妈妈从窗口拉了下来,妈妈对他说:“这就是程璞叔叔,现在已经被开除党籍了。”
  他怎么能想到,当年一头黑发的这个程璞叔叔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仔细一分辨,那声音果然还是那样洪亮……昔霁叫了声“程璞叔叔”,不由自主地又想哭起来。他和这个叔叔虽然从来没有讲过话,但一下子就象吸铁石一样把他吸引住了。
  程璞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事我都知道,不要哭,坚强些……我在这里已经是常客了。嗬!真是一个难得的学校。我做了几十年共产党党员,现在才算稍稍懂得了一点社会主义时期的斗争……”
  昔霁说道:“你……还是共产党员?”
  程璞回答得很响亮:“为什么不是?!”
  昔霁没有再问,但眉宇之间的那个疑问是瞒不过这个老人的眼睛的。
  “你一定要问:共产党员怎么坐起共产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