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蒂帆 更新:2021-02-27 00:58 字数:4745
革命”。昔霁干活,倒马桶,上厕所,看守员都要指派二赖子:“跟着!”
每当这种时候,昔霁面孔涨得通红,心里窝着火:“岂有此理,让一个扒手来管我!”
二赖子也顶喜欢干跟着昔霁的这个差使。因为这样就有机会在路上拣几个烟屁股。他拣烟屁股的窍门也是独到的:先吐一口痰,踩在痰上,然后一脚踩住了烟屁股,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衣缝里……
昔霁都看傻了,而二赖子却若无其事地拍拍他肩膀:“看到了么?学着点!以后,多帮老子拣几个,大家眼开眼闭。……哼!看你那德性,屈了你啦……我早捉摸过你的心思了:堂堂红卫兵,让一个小扒手管着,拉不下脸是么?嘻……!我算什么扒手,你那家不是给大扒手扒光了?!……告诉你,我听说那臭娘们叫方……方什么来着,堂堂正正的搬到你那七十四平方高干宿舍去了。……你瞪着眼干吗?别看我关在里面,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的底细我都摸透了。不然,怎么管你呢!不要忘了,老子是104号号子的号长。……得!得!这年头,有权就有利。掌勺子的管嘴巴,卖草纸的管屁眼,懂吗……!我看你还老实,再开导你几句:老子也不是娘胎里生成的贼骨头。现在,象我这样年纪,不到这里来逛逛,也是下放到山旮旯里去改造,一样修理地球。呸……”他吐了口痰,又沾了一个烟屁股。
昔霁被他这一番道理讲得晕头转向。他嘟嘟囔囔地说道:“咱们青年人难道不想上进了!二赖子,我看你也读过书,听你讲过,还是无产阶级出身……现在正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二赖子哈哈大笑:“我可是真心真意拥护文化大革命!这不假!对看守所所长我都赌咒发誓,只要放我出去,我一定会在文化大革命中立功。什么文攻武卫呀,卧铁轨,拦火车,我决不比那些裹红布条拿水火棍的货色矮半截!所以我真冤枉。他们抄家,砸四旧,明火执仗,叫革命。老子倒变成了扒手小偷?……我早晓得这样,也老早改行不当‘钳工’了……。不过,这场文化革命,老子还是双手拥护,……因为有那么多政治犯,反革命,给象我这一号的垫垫刀背……。眼前不就是你比我更倒霉……”
昔霁心里想讲:“不对!你污蔑文化大革命……”但嘴巴却张不开,转眼想想,这个二赖子,倒是实打实,比起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方桂芝要好……
有一次,又是二赖子押着昔霁到河边去洗两大筐青菜,当然,挑菜的是昔霁。
这条河已是看守所的边缘,河那边,围着一圈铁丝网。突然,一声声熟悉的狗叫,传进昔霁的耳朵。他兴奋、激动地喊了起来:“木木!”
果然是木木,它已是一条野狗,但明显地长得更大了,也肥了。它朝铁丝网奔了过来,想钻进来,又想跳进来,急得用爪子拚命地扒着铁丝网下的泥土,呜呜地叫着,这叫声,亲热而又凄厉……
昔霁丢下菜筐便朝铁丝网奔去。
二赖子在后面吆喝道:“喂!你想干什么?”
这一吃喝,惊动了东酉两头的岗哨。他们同时跑了过来,当场扭住了昔霁。用枪托子连连在他身上打了兀下:“你这小反革命,还想逃跑……揍!给我揍!”
昔霁倒在地上,喊着:“木木!木木……”
那狗也拚命吠着,不顾一切地朝铁丝网里钻,身上的毛皮刮破了,淌着血……
昔霁被拖走了,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除了挨一顿揍之外,从此脚上还多了一副铁镣。
二赖子因为立了功,看守所长在放风的时候当面表扬了他,而且答应提前释放他。
可二赖子这次却并不高兴。就在表扬他的当天晚上,他睡在昔霁身边,紧挨着他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背脊,悄悄说:“小昔!我这次才真正当了一个流氓……唉!别说老哥不仗义,我可真是一时失言……我老哥是偷人家,扒人家,可从来不会在政治上坑害人。”
昔霁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有点热乎乎的:“你明天有机会再去洗菜,把我的窝窝头分一个给木木……”
为了惩治企图逃跑的反革命分子,看守所和文攻武卫指挥部决定押着昔霁游街示众。
二赖子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便悄悄告诉昔霁,还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别犟。脖上挂牌子,至少也有头十斤,你越犟那牌子上的铁丝就越朝肉里勒,步子迈得稳一点。头一遭,看到熟人难免脸上发烧,其实也没啥!现在市委书记,市长,局长,游街的多着呢……你看看他们,虎落平阳不失风度。这可真不愧是经过南征北战的老共产党员……”
其实,昔霁心里并没有为这感到羞愧。他倒希望能借这个机会看看许久不见的街道和在外面的自由的人……
第二天一早,昔霁就被领了出去,五花大绑,脖子上果然还挂了个“现行反革命”的牌子。起先是铁皮的,足足有十几斤重,但有一个“文攻武卫”指挥部的什么人悄悄给他换了一块比较轻的木牌。
昔霁走在中间,两旁是荷枪实弹的公安战士。前后是戴红袖章,提水火棍的“民兵”。还有一辆宣传车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看守所一直开到市中心。
哇哩哇啦喊什么口号,以及宣传车大喇叭里宣布着他的“罪行”,昔霁全然没有听见。这也是二赖子教他的:“……这种时候,你就只顾自己想着自己最愿意想的什么事情,其他的只当耳边风。不过态度要装得诚诚恳恳,别看满街都是瞧着你的人群,没有几个是认真听广播车上哇哇叫的。他们最关心的是犯人长得啥模样:年轻的还是年老的?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个女的,嘿!比电影明星还出风头。有些人不怕挤破头踩扁脚也要凑到面前看个够,嘴里骂着‘这女流氓’,眼睛却从上打量到脚,最后还会嘀咕一句,嘻,长得可真不赖……反正,他们把咱们当耍狗熊般地瞧,咱们也把他们当猴子般地看……照你这副长相,虽然比不上女明星,也和梅兰芳差不离……”
昔霁别的做不到,想着心里最愿意想的事情倒是容易做到的。他最想的是希望看见芸芸,看见木木——这两个在他最苦恼的时刻,陪着他的朋友……
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天气很热。太阳毒辣辣地晒得柏油马路都软了。果然如二赖子所预料的,居然有那么多人不怕热,一路跟着看热闹。人越跟越多,到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已经水泄不通了。
口号声,广播喇叭里的叫声,即使想听也听不清楚,因为互相抵消了。昔霁能听到的只是凑在前面看他的那些人的议论:
“这小子不满十八呢……”
“这么小小年纪能反什么呀……”
“唉!作孽!”
“他妈的,这小反革命资格还蛮老,你看他,还眯着眼朝我们打量呢……”
“去你的吧!你听听广播里讲什么名堂!他是阶级报复,与共产党有刻骨仇恨,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摔毛主席的塑像……”
“这小子是市委监委书记的儿子,现在老子和儿子都关进监狱了……,
“听说她娘就是有名的秦斐……自杀了,”
一听议论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昔霁的脸上再也没法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了……他痛苦地抽搐起来,热汗变成了冷汗,脸变得煞白。他拚命咬着嘴唇,为了使自己不要流出眼泪。
昔霁的神情引起了人们的疑虑和同情,有些人直言不讳地问押着他的人:
“他是反革命,反谁呀?”
“看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就遭这么大罪?挂牌游街示众,你们这样做也不怕人骂?……”
虽然任务是押送这个反革命,但持枪的和拿木棒的人也都讲不出什么。他们只顾擦着从帽檐上滴下来的汗珠,皱皱眉头,一个劲地驱赶着围上来的人群。这一驱赶,更引起了你推我搡的骚动,有的被踩了脚,有的被人捏了一把,哇哇叫了起来。有些人实在看不惯,公开骂了起来:
“那么些人,又是枪又是棒,对付一个孩子,象话么?……”
“你们这些人,吃人民的饭,到底在干什么?!”
“喂!你们在专谁的政呀!”
骚动越来越大,昔霁和押送他的人已被气愤的人群压缩在一个小圈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个妇女,胖墩墩的身体挤到众人前面,原来是方桂芝。后面还跟着芸芸。
昔霁看到了芸芸,芸芸也看到了昔霁。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嘴唇都微微张开,几乎都要开口互相招呼了……
这时,方桂芝一把拉住芸芸,冲着昔霁也对着众人叫道:“别看他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我亲眼看到的,他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摔了。摔得粉碎。这不是现行反革命又是什么!这不是对毛主席怀有刻骨仇恨,又是什么?……这小子从小就跟着他那特务的爹,破鞋的娘,耍流氓……哼!小小年纪就在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美术学院学画,不长进,关在课堂里画光屁股的女人。不要脸!我都亲眼看到的……”
昔霁再也无法忍受,他眼睛里喷出了火花,想大吼一声:“你才不要脸!”芸芸紧张地打着手势。她生怕他吃亏,几乎想用手捂住昔霁的嘴。
人群里有认识方桂芝的,看她慷慨激昂的样子,嗤嗤地讥笑道;
“方嫂子,你不怕发疹子?中暑?拉肚子?”
“咦!人家方嫂子现在住的是独门独户的单元,中了暑拉肚子,有抽水马桶咧……”
“我看她那嗓门就象抽水马桶……”
这一片讥笑,惹得方桂芝更加提高了嗓门:“我不怕打击报复!革命嘛!……这小反革命就是小流氓,公开调戏我的女儿……”她拧着芸芸的胳膊,“芸芸!唾他!骂他!在大家面前揭发他……你这个死丫头,吐呀……”
大家哄笑得更利害了。
这时,突然开来一辆小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个大干部,跛着一条腿,朝人群扫了一眼,又对公安人员和民兵瞪了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这是街头批斗反革命,还是耍把戏?你们这些人阶级斗争的观念哪里去了?!”
“成局长……”一个公安人员连忙在那个跛子面前立正敬礼。
那个被称作成局长的跛子没有让他开口,挥了挥手:“给我狠狠地斗!这个昔霁的案子后面有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他朝群众看看,态度很和蔼可亲,“同志们,你们不要受蒙蔽,要站稳立场,要向这位方嫂子学习。”他转过身,特地向方桂芝笑了笑,还握了握她的胖胖的手。
方桂芝顿时受宠若惊,举起手便喊起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昔霁!”
她那高八度的尖嗓音还没有在汗气中消失,突然一阵狗吠声。木木从人群中窜了出来,一看昔霁,扑了上去,两只爪子搭在昔霁的胸上,毛茸茸的脸在昔霁的脖子上轻轻磨蹭,舌头舔着昔霁的脸。
昔霁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喊了声:“木木!”他不能用手抚摸它的毛,便用下巴紧紧贴着木木的鼻子。
方桂芝惊叫了起来:“……这是一条反革命的狗,咬过我……”
木木似乎懂得她的话,转过头,便朝方桂芝狂吠起来。那个跛腿的成局长喝道:“给我打!”
刹那间,十几根棍子朝木木的身上打去。木木叫着,跳着,咬着,但终于没有冲出人墙,只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叫,它倒了下去。嘴里,鼻子里流出了血。
芸芸哭喊了一声:“木……木……”用手蒙住了脸。
昔霁又一次昏厥了……
倒在地上的木木挣扎着,拖着被打断了脊梁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挨近了昔霁,伸出带血的舌头,最后舔了舔他的脚跟。
昔霁是怎么被人弄回号子里来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在他的脑子里,反复闪现着木木被打死的情形,耳朵里还留着木木临死前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叫。但他总觉得它没有死。他望望自己的胸前,汗衫上留着木木的脚印;腮帮上也似乎感到它的热乎乎的舌头,舔得他脸痒痒的……
他忘记自己的浑身疼痛,由着昏沉沉的头脑去胡思乱想……
哐哐啷啷打开铁锁的声音。
号子门打开了,送饭的时间到了。除了昔霁以外的其他犯人都象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六、七双黑乌乌的脏手,端着酱色的瓦盆,一起伸到门口。
“唷!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喂我们肉了?……”
“哥儿们,打牙祭罗!”
“嘻!这肉的颜色不对……”
“管他呢!”
一个绰号叫跳蚤的小犯人咬了一口,蹦了起来:“狗肉……!”
一听狗肉,昔霁立即象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