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抿唇，没有回答。
  进藤光只觉一人唱独角戏实在无趣，摸摸鼻子径自往棋院走。
  刚走两步，就觉得一只手重重拍在肩上，吓得进藤光一个踉跄。“仓田先生？”
  “进藤，塔矢，这么巧啊。”仓田笑眯眯打招呼。
  “仓田先生，这样我很难受。”进藤光皱眉拨开仓田肥厚的手掌。
  “进藤，今天你要加油，别输得太惨啊。”仓田突然凑近，圆圆的眼睛戏谑地看着进藤光。
  “仓田先生也是，太容易让我拿走本因坊可就丢脸了。”进藤光两眼喷火，不甘示弱地瞪着仓田，活象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进藤，仓田先生，还是先进对局室吧，记者们都已经等着了。”塔矢亮暗自汗颜，堂堂本因坊和挑战者在棋院门口比瞪眼，他要是再不阻止，媒体不知会炒作成什么样子。
  三人刚靠近对局室，就被走廊外等候多时的记者给围住了。
  进藤光和仓田被簇拥着挤进了幽玄之间，进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塔矢亮。塔矢亮心念一动，偷偷递给进藤一把扇子，随即无声地说了句：“一定要赢。”
  进藤光眼里倏地灿烂异常，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大步走进对局室。
  由于能够进到幽玄之间的记者有限，大多数记者被挡在门外，自然不会放过年轻的名人。
  “塔矢名人，前六局进藤五段和仓田本因坊各胜三局，今天番棋决战您认为谁会赢？”
  “进藤君和仓田先生各有千秋，二人都是顶尖的棋士，谁赢都有可能，这就要看谁的胜负执念更深了。”塔矢亮巧妙地一碗水端平。
  “进藤棋士去韩国进修耽误了升段赛，至今仍是五段，您认为他在长期不参加棋战的情况下能维持好的状态吗？”
  “进藤君在韩国的上佳表现是有目共睹，我认为这并不妨碍他的出色发挥。”
  “听说进藤棋士和您的私交非常好，以前甚至有传闻说进藤棋士的离开是因为谣言说你们有过分亲密的关系。”不知是哪位记者尖锐地提出了这个敏感的话题，顿时众人安静下来，屏息等待这位年轻的名人会怎么解释这种事。
  塔矢亮温和一笑，脸色不变道：“我和进藤君的确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也是我尊重的对手，年龄相近又有着共同爱好的事业，私下切磋也不少，投缘亦是当然的事。至于进藤君去韩国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韩国的围棋很厉害，也有象高永夏、洪秀英之类的顶尖棋士，去韩国进修对职业棋士来说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塔矢亮眼眸一转，紧盯着发问的记者，“我只是实在很难相信有人竟会以此来不负责任地揣测棋士之间相知相惜的友情，这也是玷辱了围棋的价值。”
  众人尴尬地以其他话题岔开，再不敢提及有关进藤光和塔矢亮的传闻。
  时间差不多了，塔矢亮走至研究室，推开门，不意外里面早已坐满了人。绪方先生，已退休的桑原老师，还有……爸爸？！
  “爸爸，您怎么来了？”塔矢亮十分惊讶。自从塔矢行洋引退后，为彻底脱离职业圈子，已很少来棋院，也是怕给新进棋手造成压力。
  “这么重要的棋赛，当然要来看看，我也很好奇那个孩子到底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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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矢亮恭敬地点点头，一一向人打招呼后，便坐在塔矢行洋下首。
  进藤光紧紧握住塔矢亮给他的折扇，一如当初在梦中SAI递折扇给自己一般。轻轻摊开扇子，当年他和塔矢的签名仍在原处，一个歪歪扭扭，一个清俊工整，只是墨色已微有些淡了。
  无论是SAI的扇子，还是塔矢的扇子，传递的都是殷切的希望和无言的理解。
  进藤光忽觉眼眶一热，拼命忍住流泪的冲动，只觉得两年前在这间棋室内发生的一切都异常鲜明，而今天，他又要在同一个战场迎接另一场战斗，只是，这次不可以再输了。
  猜先的结果进藤执黑。
  前三次负于仓田是因为出手过于冒险，布局急进而欠均衡。所以，这次进藤光一上手便稳扎稳打，28手后，双方布局平稳。
  白30大飞守角让进藤光颇为意外，仓田先生前几年一向喜欢用大飞守角，但后来受实地爱好影响，已改用小飞守角，最近，他又开始使用大飞，莫非有什么新的发现？
  进藤光开始后悔黑29的反夹，还是应挂角才积极，这样一来黑棋征子有利，白不能硬碰，下边黑棋形将舒展。而仓田先生现在又有镇头的绝好点，其白子五之十位和七之十五位的绝好点必将得其一。现在让白棋镇头，黑有被压制感。
  进藤光只得尖出，以图变化。哪知刚下完，仓田先生立刻就落下二路搜根的锐手。
  进藤光略略皱眉，仓田先生果然经验丰富，一般棋手会先镇后扳，但这种看似凌厉的压顶攻击却令右下一串白子很薄，白无成算。仓田先生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这一方案的缺陷，不愧为本因坊。
  至黑39，黑在下边将铸成一个眼位，顺调向中空发展。
  仓田略一思索，白40毫不犹豫地挖。
  进藤光眼角跳了下，只此一手，不得不让人叹服。一般人都会习惯地长出，而下一手黑将虎，厚势便成。实战的挖正好从中间断。仓田先生棋的力量就常常表现在细腻之处的锐利和机敏，让人防不胜防。
  棋局平稳进行，对局双方都在低头研究计算，一时幽玄之间内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人人都在猜测，到底是仓田中流砥柱，再次立于不败之地？还是进藤光卷土重来，挑落斩马寒刀？
  只闻得“啪”“啪”的落子声越发清脆空灵。进藤的轻灵飘逸，仓田的细微之处见真章，让这尺半纹枰变得奕奕生辉。越是专注于棋局，进藤光心头便越发空明灵澈，而在众人眼中看来，此时的进藤光似乎已屏除了胜负，在追求某种更高层的东西，这种状态导致他身上已几近消除了必胜的霸气，转而是以坐隐忘忧的气质绵绵感染着周围的所有人。
  计时钟一格一格转过，仓田长考之后轻轻放下一子。
  进藤光一见，“轰”地一声血全往头上倒涌，这一手白棋极大，黑棋在左上角损失惨重，至此，他愈加后悔黑29的不当，现在，他已有序盘落后的预感。
  手中的扇子火烧火燎地发烫起来，汗水粘腻在掌心。
  难道还是……不行？
  进藤光大受打击下，脑中各种各样的算路全糊在一起，眼睛竟看不清盘上棋子，只觉得漫天都是黑与白，看不到棋路，也看不清要点。
  忽然，进藤光伸手紧紧揪住衣摆，身子已往前倾，在猝不及防下，一口鲜血吐在盘面上，血色艳红，棋子染血更映出幽幽光泽。
  所有的人都慌了，工作人员忙上前欲扶住进藤光，仓田先生更是吃惊地猛然站起来，心情复杂地惊呼：“进藤……”
  进藤光捂住嘴，猛咳几声，看着手中沾的鲜血，一时间茫然无措。
  鲜红的色泽在掌中流动，进藤光幽幽微微地笑了，子规夜啼空印血，原来这就是宿命，从虎次郎到千年后的自己，没有人可以逃开。
  心头迷惘，手慢慢垂下，沿着指尖落下的血在地板上聚成洼，一滴清亮微咸的水晶砸落在血红中，一瞬间淡化了浓腥，又倏尔消失不见。
  虎次郎吐血时也是这般难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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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指影缤纷
  研究室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乍见一口血喷在棋盘上；塔矢亮徒然有不好的预感；猛地起身向幽玄之间奔去。
  进藤；是你吗？
  一口气跑到对局室；看到塔矢亮发丝凌乱；面色潮红；但目光微露惊慌的异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
  塔矢亮看到进藤面色苍白地靠在那里；嘴角暗红的血色更加灼疼了他的眼睛。
  不由自主冲过去；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酸涩地唤道：”进藤；别睡；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进藤微微睁开眼；勉强扯出一抹笑：”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院长也闻讯赶到；看到现场惨烈的情况；当机立断决定暂停棋局。
  封盘后；进藤光被送到休息室；微微喘着气；看着一旁替换下来的带血的棋盘；不由怆然；虎次郎也是在棋盘边吐血而亡；SAI才借此封印在棋盘上；今天自己也是如此；只是SAI已然不在了；仔细看着那滩血迹；形状竟与爷爷棋盘上的出奇相像；不由得想伸出手去抚摩那方血红；刚伸至一半；另一双温热的手就牢牢抓住了他的。
  “进藤；不要乱动”塔矢亮制止了他的动作；眼光也流连在那块血迹上。
  避开旁人的目光；进藤光几不可察的叹道：”塔矢；秀策也是在棋盘上吐血而死的呢。”
  塔矢亮脸色一变；盯着进藤光厉声道：”秀策是沾染了不治的瘟疫；你和他不一样。”
  进藤光笑笑；眼睛望向窗外。
  HIKARU。
  SAI轻柔的声音在耳边盘旋；进藤光徒然闭上眼；眼中有泪光闪动。
  片刻之后；医生赶到；仔细地给进藤光做了全身检查；好半天才说道：”没事；进藤棋士大概是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循环赛神经一直紧甭；今天太过激动才气血不顺；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就可以了。”
  塔矢亮松了一口气；脸色也不禁缓和下来。
  “医生；我还能继续比赛吗？”进藤光挣扎着坐起来。
  “这……”医生为难的看着他：”最好是立刻停止比赛；你需要休息；而且过几天最好到医院去做一个更详细的全身检查。”
  “进藤；你必须放弃”塔矢亮着急的说道；生怕少年为了本因坊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
  “不……”进藤痛苦的低语；眼里却是决不退缩的坚持。
  “进藤君”不知何时；塔矢行洋也进来了。
  进藤忽然不顾一切的说道：”塔矢老师；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请让我比赛。”
  塔矢行洋略微思考了一下；对院长说：”一盘棋开始以后；除非拿不起棋子；。否则不能以任何理由仓促结束对局。既然进藤君认为可以；请尊重棋士的要求。”
  “爸爸…。。”塔矢亮鄂然。
  “放心”进藤光反握住塔矢亮的手；重重的握了握。
  塔矢亮之得让开：”医生；请先治疗进藤吧”
  医生点点头；开始准备药品；工具。
  下午一点，本因坊七番胜负最后一局继续进行。
  医生已特准进入对局室，院长也联系好各方工作，准备万一进藤光撑不住时便立刻结束棋战。塔矢亮亦站在房内观战。
  虽然局面并未危急到拔刀拼命的地步，从黑53贴下还是可以窥视出进藤斗志旺盛，至少看到这一手，会使人感到这一战的结果并不能轻易预测吧。
  黑57跳坚实，若选择肩冲步子快破绽也多，进藤认为与仓田战斗不能给他留下太多的变化空间，使之攻击链条顺利运转，或许是与仓田多次交手的经验之谈，进藤在整个番棋战中一直很注意这一点。
  以下白棋的连压非常有气势，进藤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白棋两边兼顾，而黑子只走到中间一队单官。此时白棋实地很多，黑如果不能揪住中央白棋施以猛攻，就输了。
  白92点，一秒出手。进藤光见到此手有些怒，不敢相信，仓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判断出此着是先手，并且防备住黑棋的反击。这一怒使他也飞快地黑93挤，95断。但仓田的反应更令他惊讶，白96毫不迟疑地长！
  难道真的算清楚了？！进藤光停手，次际战况十分复杂，不仔细深算根本无法贸然出手，而仓田的快棋，更象是在赌。沉思良久，进藤光退回。
  塔矢亮长舒一口气。幸亏进藤没有跟着仓田一起赌。盘上这一带的变化谁都算不清楚，充其量五五开，关键是进藤要投入大量时间来计算，而这些时间也会被仓田先生利用，如果超时，那便是得不偿失。此时若进藤不堪被激，冲动对杀，便是入了仓田的套。而且局部黑棋以后可以利用收气先手收紧下边，黑已然便宜，没必要再冒险。
  其实进藤光心里也没底，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仓田到底在下边算了多深，反正实战时他没应时间。但不可否认，实战时双方拼的不仅是算路和实力，有时勇气和胆量往往成为决定性的砝码。仓田在这方面是绝对强者，弹指间挥舞重兵，没有计算而敢“赌命”。
  黑105，打入，近身缠绕。
  塔矢行洋负手沉思。此时从理论上来讲白实地已遥遥领先，处理好中央薄棋即胜利在望。但白在下边多余的交换使黑中央变厚，中央的治孤，会被白脱先补上面，打破实地均衡，逼黑走上硬杀大龙的险路。而进藤光先将白棋断开驱出，在自然行棋中达到与中央缠绕的目的，其成算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