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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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搏 更新:2021-02-27 00:15 字数:4742
准备种洋芋的那一天,马善仁和马三多来到了他们家的地上。马善仁对儿子说:
“咱们必须攒钱买一头牛,不然我们的地就没法种了。今年不种麦子可以,明年哩,后年哩……恐怕就不行了。”
马三多坚持要买一头毛驴,他总认为驴和牛比起来,有许多优点。他给爹历数了许多能证明驴比牛好的理由:
“驴比牛走得快,驴能骑,驴看上去不笨,反正怎么说驴都比牛好一些。爹,我们还是买一头驴吧。”
马善仁说:
“娃子,现在咱们的关键不是买驴还是买牛的问题,而是钱,我们没有买驴的钱,也没有买牛的钱。我们去年种的麦子,留下口粮之后,刚刚够缴公粮,缴公粮换来的钱又缴了乡上的提留款和村上的统筹费,到了现在,去年的水费还挂在账上哩。去年卖羊毛的四十三块钱,已经叫刘巧兰和她的娃子马嘟嘟差不多花光了,就剩下几个买盐的钱了,现在连一分闲钱都抠不出来了。何况买驴买牛用得可是大疙瘩钱啊!”
听完之后,马三多自言自语似的哦了一声。
这天中午,在通往沙洼洼的沙土路上,走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男人。这个老男人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中山服,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他上衣的左上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笔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已经花白的头发贴着他的脑袋,温顺地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脸上,裸露着几条横竖不成规律的沟壑。
从模样上能够看出,这个老男人,是一个公家人。
他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刘歪脖家。
那时候大地刚刚从冬天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昏黄的地面上刚刚染上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草木的颜色是那种正在等待发芽的颜色,细心的人仿佛能听到树木正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一些鸟在树桠间上跳下窜,用尖利的小嘴啄食含苞的芽蕾。
刘歪脖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老的男人走进了自家的街门,探步向他走过来。刘歪脖先是张大了嘴巴,接下来他就无比空洞地呵了一声说:
“呵——是你……是你呀……多少年了哈……是你。”
老男人走上前去,抓住了语无伦次的刘歪脖,摇了摇他的手说:
“是你么?真的是你呀——你的脖子咋又歪了一截!”
随即两个男人便恍然大悟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抱作一团。
这个戴眼镜的老男人就是早年刘歪脖的同窗,现在的乡中学的校长万斗方。他们抱了一阵之后,四只眼睛里都噙满了混浊的泪花。接着他们开始各自腾出一只手,相互拍对方的后背。
抱着拍了一阵,万斗方哽咽着说:
“对不起呀老哥哥,你把丫头送到我门下,却出了这等事,我真没脸见你老哥哥哇。”
刘歪脖也脖子一歪一歪地抽搭起来了:
“家门不幸,哪能怨得了你哩。”
万斗方摘下眼镜,抹了抹眼角,从刘歪脖手里接过一本毛笔字帖,翻了几页,回头对刘歪脖说:
“巧兰出了这种事,作为校长,我是有重大责任的。最近上面给乡上中学分了一个上省艺校培训班的指标,我想叫巧兰去。一个丫头,出了这种事,搁在农村就毁了……巧兰的书法,底子是相当不错的。”
听到这里,刘歪脖的眼睛突然亮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鼻洼里滚下来。他长长地呼吸着,胸脯剧烈地起伏,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万斗方中山服的衣角,瘦长而佝偻的身子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万斗方见刘歪脖流下泪来,竟也把持不住自己,两股子泪水从老脸上啪啪地滑落。万斗方张开膀子,当刘歪脖趴在万斗方刀削般的肩头上的时候,竟然呜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刘巧兰没有想到,她万万没有想到中学校长万斗方会来找她,会到马三多家来找她。
那时候刘巧兰刚从一个混沌不清的梦境中醒来,样子有一些慵懒。马嘟嘟咧开小嘴哭了两声,她就打着呵欠将自己小枣样鲜嫩的乳头塞到了他嘴里。长久以来,刘巧兰那两枚小小的乳房对马嘟嘟来说只是一个摆设。马嘟嘟的成长,更多地依赖于那头任劳任怨的独角母羊——小白。
母羊几乎是与刘巧兰同时分娩的。那一阵子,刘巧兰极其羡慕母羊胯下那对粉红色的大妞妞,她甚至为自己乳房的小巧而自卑。她先是挤出羊奶来喂孩子,后来马三多试着让马嘟嘟亲近母羊的妞妞,小家伙居然一口叼住不放了,直到吃得嘴角溢出了白白的奶汁。后来马嘟嘟一哭,小白就咩咩叫着从院子里跑进来,向马嘟嘟的小嘴敞开自己的胸怀,奉献自己的乳汁。
数百个日子里,刘巧兰都精心地照料着小白和马嘟嘟。当她看到万斗方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万校长;万校长你咋到这里来啦?”
两年多时间不见,万斗方校长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背也驼下去一截,看上去像个括号。
万斗方校长语无伦次地说:
“刘巧兰,你受苦了……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是有责任的……”
刘巧兰瞅了一眼万斗方,把头垂了下去。
“刘巧兰,我跟你爹说了,你去上学吧,继续上学你才会有出路的,刘巧兰。”
万斗方向那张宽大的木床又靠近了一步。这一步他迈得非常艰难,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
刘巧兰低着头恶狠狠地说:
“连我爹都不要我了,学校还会要我吗?我看透你们这些男人了。”
万校长说:
“我和你爹已经说好了,叫你到省城去读书,读完书你就不用再回你们这里来了,你就不用回乡下来了,你的一辈子,就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活法。”
说完万斗方板了板身子。他发现一头母羊正在床沿下呼呼大睡,就又说:
“刘巧兰,你要好好想一想。”
刘巧兰低着头想了想说:
“你说的,我如果去省城上学,我的马嘟嘟谁管?他还这么小……马三多要种地……他爹又是个瞎子。”
万校长想也没有想就说:
“孩子留给你妈你爹,或者留给马三多都成。刘巧兰,你要想想清楚,人生的路关键时刻就是一步,这一步走错了,一生的好时光就会全部错过去。比如你爹,上学他比我学得好,可他却赌气不去当教师,一扭头自己回家了。这一回家可好了,一步走出了两种人生。刘巧兰,你还是个孩子,你还小,你爹把你交给我,我却没有把你管好,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可知道,出了这种事的丫头,在农村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你必须到另一个地方去,开始你另外的人生。”
万斗方说话的时候,嘴角因为激动喷出了白沫。
万斗方说完,刘巧兰就把头仰了起来。不光仰了起来,而且仰得很厉害。仰了一会儿,她用高傲的口吻说:
“喔——你这是叫我做没良心的人啊?”
说着刘巧兰竟然哽咽了一下,她的长头发也从后脑勺上跑了过来,遮住了半边脸。她接着说:
“先是我爹刘歪脖不要我了,要我去死。我爹要我去死,我当然就得去死了。可马三多不让我死,他让我活。他把我从河里捞出来,背给我爹,我爹还是不要我,叫他从哪里背来原送回哪里去。可马三多没有把我扔回河里,他把我背回家了……你说马三多是不是好人?他爹马善仁还为我的到来专门请人打了一张新木床哩。我生了娃娃,马家仅有的三头羊又为我坐月子宰掉了一头。我没有奶喂娃,马家的独角母羊就帮我来喂马嘟嘟。马三多和他爹马善仁都是好人啊,大好人啊,连他们家的母羊都是好母羊。还有他们家的牛,它叫老黄,拉车累死了,如果不累死的话,它肯定也是一头好牛——不用说它也是一头好牛,谁见过把自己累死的牛啊,只有好牛才会干活干得把自己累死。”
万斗方先是愣了一下,脸上有一些绝望,他以为他的苦口婆心将付诸东流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又开口了。
“刘巧兰,你要考虑清楚。你不能跟你爹一个犟脾气,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只会给你自己带来悲伤和不幸。比如你爹这个人吧,他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个农民,我却能当上老师。当着当着我还当上校长了,当上校长我就能管很多老师了。这就是犟与不犟的区别——人家叫我当老师,我就当了老师。可人家叫你爹当老师,你爹却歪着脖子不干,他认为自己应该到县里去当更大的官,他连公社的干部都看不上。我却觉得当老师总比当一个农民强些,不用种地呀,不用下苦呀,不用整天晒太阳呀,手掌心里磨不出厚厚的老茧呀,你说对不对?所以我现在当了校长了,校长就是干部了,国家干部呀。而你爹哩,他就只能当一个农民了。你要知道,你这样犟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刘巧兰,你才十七岁,可你看上去比你爹当年还要犟。这就是说,照这样下去,你的将来也许比你爹更加……危险。”
刘巧兰回过头对唾沫星乱飞的万斗方说:
“你不知道,我们村老杨家的琴琴和米米说我什么了?她们说我像潘金莲。你猜怎么着,马三多给了她们几个大嘴巴。你说我会在沙洼洼抬不起头来?万校长你说错了,我走出去的时候头比谁都抬得高。你记住,以前那个刘巧兰已经给她爹扔到河里淹死了,现在的刘巧兰,是马三多家的刘巧兰。马三多救了我,万校长,你却叫我跟马家离心离德。为了我的名誉,马三多都出手打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万斗方没有妥协,他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有些多了,说的太多,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并不一定有用。于是他改变了说话的口气,温和地说:
“刘巧兰,你说城里人好啊还是乡里人好?”
刘巧兰没有想到万斗方会问她这样简单的问题,她眉眼向侧面上方一挑,脱口道:
“当然是城里人好了。”
万斗方又笑眯眯地说:
“那你想不想当城里人?”
刘巧兰不假思索地说:
“当然想了。”
万斗方这会儿才变得慢腾腾地说:
“那你就去省城艺专上学。上完学,你就可以当城里人了。顿顿吃白面,月月有钱花,一年四季都穿新衣裳。”
直到这时候,刘巧兰才发现在万斗方面前,自己终于无可辩驳地无话可说了。
刘巧兰被万斗方送到城里去了。
不是县城,也不是州城,是遥远的省城。
走的时候,刘巧兰对马三多说:
“等我当了城里人,就来沙洼洼接你们到城里去住,还有嘟嘟和你爹,我不嫌弃你爹是个瞎子。我爹刘歪脖么,哼,他就等着在沙洼洼当一辈子农民吧,我当了城里人也不会来接他进城的。你要把嘟嘟管好,千说万说是要把母羊小白管好,喂好。有了小白的奶,嘟嘟才能长大。马三多,你记住了吗?”
马三多搓了搓双手,不好意思地对刘巧兰说:
“记住了。”
刘巧兰走后,夏天就来了。先是河滩上的柳树像撑起的绿伞一样浓阴匝地,接着河滩上的青草一棵一棵茎叶交错着密密交织在一起,潮湿的地方还开出了黄色的花朵。绿莹莹的草地上,一朵朵黄色的花像星星一样耀眼。鸟儿全部从树枝上跳下来,它们扑棱着翅膀,在绿草里跳跃欢呼,翻着没完没了的跟头。河水在不远处哗哗地流淌,如一支经久不息的游牧歌谣。
第十六章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夏天对于沙洼洼人来说,是一个灾难性的季节。先是天旱,比哪一年都旱,入夏就不见一个雨星星从天上落下来。河水越来越小了,河底的石头纷纷露出来,像女人胸脯上那两个光溜溜的物件,一颗一颗圆丢丢地铺满了河床。
麦子在地里摆动着已经蜷曲的叶子,水渠里没有一点潮湿的痕迹。往年不被重视的水,一下子变得梦一样遥远了。太阳从天空伸出密密麻麻的尖舌头,箭一样扎进泥土里,扎进庄稼身体里,扎在树叶上,咝咝地往外吸着水。庞大的旱情如一张网,实实在在地罩住了沙洼洼。
天这样旱了一个多月,人们就把刘巧兰撂下娃子去省城上学、去当城里人,然后要接马三多一家去城里的这些事全都抛到脑后去了。村人们怀着无比焦渴的心情在自家的承包地上转悠了几十天,终于觉得不能再这样转悠下去了。刚刚盖住了地皮的绿色正在悄悄地退去,土地正把焦黄的肌肤重新袒露出来……
人们被这场少有的干旱吓坏了,他们张大嘴巴,心在瑟瑟发抖。他们中有人知道——那些老人们知道,这种持续的干旱能够带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边无际的饥馑。饥馑——这对一群刚刚有了自己的土地,过了几天好日子的人来说,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