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博搏 更新:2021-02-27 00:15 字数:4778
“爹,你说刘巧兰的肚子会不会炸开?”
第十二章
冬天最冷的一个晚上,马三多惊慌失措地闯进上房,摇着马善仁正在沉睡当中的脑袋说:
“爹——爹——爹,刘巧兰流了那么多水,还在流血。她是不是要生了,刘巧兰她是不是要生啦?”
马善仁迷迷糊糊地说:
“快去叫你婶子过来,你对丁玉香说刘巧兰要生了。”
刘巧兰肚子里的羊水淌了一地,她躺在床上一阵接一阵地大呼小叫。丁玉香扳着她的两只圆圆的膝盖,一再地说:
“巧兰你用劲,要像上茅房一样憋住肚子好好用劲,把劲全憋到肚子里,孩子就生出来了。生孩子就像屙一泡硬屎,劲使到家了,就屙出来了。屙出来就浑身轻松了。”
“哇——噢——哦——”
“啊哈——刘巧兰,巧兰,我已经看见娃娃的头发了,这么黑,一定是个娃子、男娃子呀。”丁玉香动情地说。
“哇——巧兰,头已经出来啦,你用劲,再努一把力。”
丁玉香喊。
“哈——巧兰,哈——”
丁玉香的叫声把这个冬夜的任何声音都淹没了,屋外的夜,漆黑一片。屋里的马三多守着火炉,火苗在炉膛里呼呼作响,窜出炉面有一尺多高。马善仁睁着一对迷茫而空洞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嘱咐马三多:
“把屋子烧得热一些,再热一些。”
马三多听着刘巧兰和丁玉香惊心动魄喊叫,身上一层一层地冒着汗。丁玉香每叫一声,马家父子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把气憋进肚子里,再憋到小肚子里,一直憋得父子俩都有了想要尿尿的感觉。电灯泡的光亮被一层昏黄的光晕裹挟着,灯光在雾气中挣扎着,一丝一丝从一些缝隙里挤出来,艰难地在屋子里四处飘移。
刘巧兰的呻吟声连成一片,在呻吟的间隙里,她叫道:
“啊呀——我的妈呀,马三多你这个王八蛋,你为啥不叫河水把我冲走哇?冲走我就不受这罪了,我就没有这么疼了。婶婶,我的好婶婶,我没有一丝力气了,我肚子已经给掏空了。哇……啊——呀、呀……我没劲了……”
丁玉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
“你不用使劲了,刘巧兰,你已经生出来了。”
听到丁玉香这么说,马善仁和马三多不约而同地从地上耸了起来。他们的身体瑟瑟发抖,完全不知所措了。马善仁脸上看不出是兴奋还是阴郁,马三多的兴奋却真实地写在脸上。他奔过去抱住了刘巧兰的头,一迭声地说:
“哦,刘巧兰,哦,巧兰,巧兰……”
第十三章
刘歪脖背着手在沙洼洼那条并不宽绰的土街上整整走了一个冬天。
有一天,刘歪脖走出村子,站在村西头的一个高土坡上,望着弯弯的河水绕着村子向远处流过去,念了句逝者如斯夫之后,突然止不住呜呜地失声哭了起来。
有人看见了,告诉他女人说:
“马玉红,你快去看看,你男人站在村西头的高坡上哭哩,他是不是想跳河呀?”
马玉红对这个人说:
“那个老不死的,他该死、该哭。我哭过多少回了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是他逼着巧兰从小写狗屁不顶的毛笔字,又硬逼着巧兰跳河的。现在巧兰叫马三多捞出来背走了,他倒哭上了。还指望我再生一个哩,我能生出个屁来。我连月经都没有了我能生出个啥来呀?连自己亲生丫头都往死路上逼,我就是能生出来我也不会再给他生了,他活该断子绝孙去。呵呵,这就是报应呀,你们信不信?哈,你们信不信?你们如果不信的话,反正……我相信。”
有人去告诉刘巧兰说:
“刘巧兰,你爹站在村西头高土坡上哭哩,他是不是想要跳河寻短见啊?你快过去看一看吧。”
那时候刘巧兰正盘腿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尽管她的妞妞里没有一点奶汁,但她喂奶的样子却十分地熟练。为了她坐月子,马善仁狠心宰了一头羊,每天刘巧兰都能啃到羊骨头,喝到肥嘟嘟的羊肉汤。刘巧兰小巧的胸脯上垂着一对青果样精美的乳房,孩子的小嘴一拱,它们便闪出瓷器一样的光芒来,博得马三多连声的欷殻Ш驮尢尽?br />
刘巧兰对那个人说:
“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没有爹?我从来就没有刘歪脖这个爹。他哭他的,和我有啥关系哩?他的丫头刘巧兰早叫河水冲走了,都快一年了。现在的刘巧兰已经不是他的丫头刘巧兰了,现在的刘巧兰,是马三多家的刘巧兰。”
那个人又对马三多说:
“这么一说,刘歪脖好坏也是你老丈人,别是他有啥想不开,你还是去看一看吧。”
马三多问刘巧兰:
“还是去看一看吧,哈?”
刘巧兰说:
“你是不是想再背一个爹回来?马三多,你已经有一个爹了。”
马三多于是对那个人说:
“那我就不去了,我不能再背一个爹回来,两个爹我就没有办法了,偏偏那个爹又是刘巧兰她不喜欢的那个爹。”
马三多送这个人出门的时候,悄悄对那个人说:
“你去对刘歪脖说,天这么冷,还是不要跳河为好,要跳,也得等天热了再跳好啊。现在跳下去,就是有人想背他,谁还不害怕感冒呀。”
刘歪脖在村西头的高坡上哭了一阵,就走下土坡,捡了一抱柴火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对正在做饭的马玉红说:
“你去把刘巧兰给我叫回来。她肚子里的娃娃已经生出来了,把那个野种给马家留下,叫刘巧兰回来,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马玉红轻蔑地看了刘歪脖一眼说:
“你不是不要巧兰这丫头了么?你不是要她去死么?你不是站在村西头的土坡上哭哩么?你哭去呀你!”
刘歪脖理直气壮地说:
“我以前叫巧兰这丫头去死,是想叫你再生一个出来,可现在你水干泉枯生不出来了,我总不能膝下无儿无女吧?想着我们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所以我才站在高坡上去哭。我哭,是因为苍天不仁啊;我哭,是因为你那二亩破地几十年只生出一个巧兰来。你以为我是没事哭着玩儿呀?”
马玉红被男人这样一说,便如一只硬皮球泄了一半气——软了,不跟男人说话了。不一会儿,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跑下来浇湿了她的前襟。
其实,女人生不出孩子是男人的缘故还是女人的缘故,刘歪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刘歪脖已经习惯了对自己女人的愤怒,他总是愤怒地说,你去做饭吧。你去下地吧。你去睡觉吧。你去那个啥啥啥吧。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每一句都铿锵有力,硬硬邦邦。
刘歪脖有自己的大号刘进举,这个名字在过去,就是考取功名的意思。他曾在最后一期城隍庙里办的学堂读过书,用功得很,据说他脖子歪就与读书用功有关。后来城隍庙里的学堂散了,只喝了半瓶墨水的刘歪脖,只得下地干活了。
刘进举叫马玉红去叫刘巧兰回来,马玉红说她不去。
马玉红一硬,刘歪脖也就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世界在眼前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最后成了黑黑稠稠的一团。
刘歪脖重新抬起自己的脚,跨出了门槛。
马玉红朝他的背影乜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重新坐下来流自己的眼泪了。
刘歪脖走进深深的夜色里,他的身体被夜色裹得严严实实。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是明亮的,沙洼洼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吠叫,村街上静极了。刘歪脖向西走了一阵,来到马善仁家门前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停住了。
他推了一下马家的街门,因为用力太小,门没有开,事实上街门已经从里面扣住了。刘歪脖从门缝里看到了马家屋里透出来的昏黄的光亮,在巨大的黑暗里,那一片光亮显得十分珍贵。接着,他听到了马三多呵呵的笑声,又听到了刘巧兰说话的声音。当一声婴儿的哭泣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意识到,这就是刘巧兰生出的那个小野种。
最终,刘歪脖没有勇气敲开那扇紧闭的木门。
第十四章
马嘟嘟两岁的时候,马善仁说:
“三多,套上牛车,明天就去打柴吧。”
冬季里,打柴是沙洼洼人最具象征意义的一件事。柴米油盐嘛,打柴当然不能算是小事儿。没有柴,生的做不成熟的;没有柴,冷屋子变不成热屋子。因此,沙洼洼人一入冬就要打柴。等到把红柳棵子呀、梭梭呀这些硬柴火在房前屋后高高地码上一垛两垛,半个冬天也就悄悄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运肥、选种、收地、耙地,准备春耕了。这些活儿都干完了,一个冬天也就悄没声息地过去了。
因为家里添了人口,马善仁今年准备多打两车柴,所以他认为在打柴这件事情上,他们家必须比别人行动得早一些。
打了三车柴以后,马三多问马善仁:
“爹,行了吧?”
马善仁用手中的木棍敲着柴垛,又用步子踏了踏说:
“不行,三多,再打两车吧。去年咱们打了三车,差不多全烧光了。”
于是,这个早上天还没有亮,马三多就赶着牛车出发了。只要马三多喊一声呔啾,老黄就会不停地走,一直顺着路走下去,把马三多拉到打柴的地方。马三多穿着皮袄蜷在车厢里,像一只硕大的蛹。打柴的地方很远,那个地方被他们叫做八墩沙窝。这条很长的路,老黄每年冬天都要走好多个来回。所以这个时候马三多完全可以睡上一觉,等他醒了,老牛就把他拉到八墩沙窝了。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伴儿,他们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地,也就到了八墩沙窝了。
他们说:“马三多;刘巧兰咋样啊?”
马三多就说:“刘巧兰么,呵呵呵呵。”
他们说:“听说她生了个娃子啊。”
马三多说:“他叫马嘟嘟。”
他们说:“有一多岁了吧!”
马三多说:“两岁了。”
他们说:“他长得像刘巧兰啊还是像……啊你?”
马三多说:“他嘛,脸长得像巧兰,腿裆里么,长得像我,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尻子白啊不白?”
马三多说:“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妞妞大啊不大?”
马三多说:“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腰细啊不细?”
马三多说:“呵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奶马嘟嘟够吃啊不?”
马三多说:“吃不完,小东西吃不完。”
他们说:“那你得吃啊,你要不吃,你爹可吃哩。”
马三多说:“我爹是个瞎子。”
他们说:“吃奶用的是嘴,又不用眼睛。”
马三多说:“瞎子看不见妞妞。”
他们说:“看是看不见,但可以摸到。”
马三多说:“我爹真的是个瞎子。”
他们说:“你爹吃饭的时候,不会把饭喂到鼻子里去吧?”
马三多说:“那倒不会。”
他们说:“只要把饭喂不到鼻子里,就能摸得到妞妞。”
马三多不说话了。
他们说:“你个傻小子呀。”
“……”
他们说:“你都打了整整一个冬天柴了啊。”
“……”
他们在半道上停下来吃腰食的时候,马三多没有叫老黄停,他有意把他们甩开了。
老黄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咋的,反正它把车拉到了一个沙坑里。拉进沙坑之后,老黄拉不动了,就在没有听到马三多口令的时候,擅自做主停了下来。老黄的鼻孔里喷着两股粗粗的白气,出气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长。老黄跪在地上努力了几次,还是没有办法把车从沙坑里拉出来,于是老黄的眼里便流出了两行愧疚的泪水。
马三多醒来的时候,老黄的呼吸声已经听不见了。老黄安静地卧在清晨的沙地上,它的两只前蹄子紧紧地收在胸前,脖子上还套着拉车的夹板和纤绳。马三多喊了一声,老黄没有动。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又一连喊了好几声,老黄像固执的马善仁一样卧在那里,背影里还露出几分腼腆和忸怩。
老黄嘴唇上竖着的几根长毛上,挂满了冰冷的白霜,仿佛又增添了几根粗粗的白胡子。
看着老黄与以往不同的卧姿,马三多给吓了一跳。他一个蹦子翻下车,用力扯了扯牛缰绳,又用手拍了拍老黄鼓起来的肚子,然后,他用自己的眼睛盯住了老黄的眼睛。
老黄的眼睛是混浊不清的,在晨光中也泛不起一丝鲜亮的光泽。老黄脸颊上冻僵的泪水已经凝成了两道晶亮的冰凌。马三多扳着两只牛角摇了摇, 老黄的身躯已经僵硬成一个整体了。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远处的沙梁上,一丛一丛的红柳正发出一团团暗红色的光芒来,几只头上长角的鸟在沙地上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