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节
作者:孤悟      更新:2021-02-17 09:02      字数:4748
  “米洛就快要发现了。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的话,他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在这时让他知道一切是最不合时宜的。我认为最恰当的做法是放慢他的速度。氯丙嗪对此有所帮助,但并不完全可靠。这件事很棘手。如果他太紧张,身体的过度疲劳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说HJ}一切;当然,如果太放松了,他会变身。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能再把他留在教养院了。需要找一个人来负责一些事务,我已经无法控制即将发生的事了。让塞尔薇到这里来吧,这是惟一的解决方法。记得今晚给塞尔薇打电话,哦,不,现在就打,马上打。
  “噢,对了!他又提起气味了,但好在他似乎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一点时间……天啊,我必须睡一会儿,我的膝盖都快变形了。”
  录音机咔地停了。米洛听见德沃尔伸懒腰、打哈欠,接着传来脱衣服的沙沙声和德沃尔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时摩擦地面的响动。没过多久,他便鼾声如雷了。
  那台小机器!那个藏在德沃尔医生拉盖式办公桌里、包着打孔皮革的小盒子隐藏着米洛所有的秘密!它就像原始人的图腾灵魂:一个皮口袋、一片羽毛、一个藏在空心木头里的木刻娃娃,或是一切用以抵挡摄人魂魄的魔鬼和敌人的类似物件。只是如今恶魔已经占有了米洛的灵魂。
  候诊室里有一扇假窗户,厚窗帘后面只是一面墙,正对面则是一些翻版名画。米洛每次来看见的画都不同。有时他走出诊室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进诊室时看到的那幅画。德沃尔一定是雇了人悄悄进来换画,就像雇人给婴儿换尿布一样,只是他没见过罢了。每当米洛通过德沃尔医生把自己的灵魂传进那个皮革包裹的小盒子时,i画便从蒙德里安换成达利,从马奈换成蒙克或不知名的拜占庭画作。每幅画的装饰框上都有黄铜铭牌。现在挂着的是一幅中国的画,一只威武的猴立在云端,头戴插有华美羽饰的紫金冠,手中挥舞着一根铁棒。
  米洛蹑手蹑脚地从门边走到假窗户那里,躲在厚窗帘后等候着。原本平展的窗帘因此鼓出来好大一块,但他希望要是德沃尔出来,他会因为太困乏而忽略这一点。况且就算被揪出来也没什么坏处吧?无论在教养院或在学校,周围人看他的眼光虽然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却给人以被宠爱的温馨感觉。
  候诊室里见不到日光,很难判断到底过了多久。但米洛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段时间了,而他在此期间没有服用氯丙嗪。他胃里常常出毛病的肿块,那个老肿块开始隐隐作痛。米洛强忍住逐渐加剧的疼痛紧贴墙站着,呼吸着窗帘后的尘土。
  他最终还是冒险走了出来。鼾声已经停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搜集米洛梦境的人在做梦时会是什么样子?米洛一点一点地悄声转动门扭锁,直到锁被转开;他将门推开一点点,往里偷看。
  真不可思议,房间里没有人!德沃尔不见了。扶手椅和兽脚爪椅仍旧摆在诊室中央,组成一张怪异而极不舒适的床。米洛踱进房间,关好门,似乎是为了确定德沃尔真的不在房里,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无误。诊室里没有动静。窗户开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口了,而诊室位于大厦的六楼。
  米洛就像一只在窥视洞里老鼠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歪着头仔细观察着整个办公室。结论是,德沃尔不在。可能他在无意间站着打了个盹,而德沃尔就直接穿过候诊室出门了。米洛走到办公桌边,将盖子打开。录音机赫然躺在桌肚里。他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上面标有他的名字,整盘磁带都是关于他的。他把磁带放回机器里倒带。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绕过街对面大厦的顶层穿透了悬挂在窗棂上的一块水晶,在诊室的墙上撒落下彩虹般的七彩光华。水晶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旋转,斑驳的色彩也随之遍布整个房问。米洛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德沃尔医生的水晶或是它映出的彩虹。原来这个糟老头也非全无情趣之人!
  水晶棱镜撞在了闪着微光的窗玻璃上。磁带呼呼地转着,终于停下了。米洛按下了播放键:
  “米洛·史密斯。史密斯不是他的真名,我们只是这么叫他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但他的名很可能就是米洛。十四岁。断断续续犯过很多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错误,如:妨碍治安的行为、殴打别的孩子、小偷小摸,等等。还经常逃学。由教养院代为监护已有约七年时间。总的来说,性格比较内向,很害羞,情绪极度紧张,有很多怪癖,很可能患有强迫性神经症。还有,其行事极为诡秘。
  “为他建档是因为他会做一些暴力性的、妨碍睡眠的梦,并惊醒别的孩子们。还有证据显示他有自残行为。他长期失眠,神经紧张。整个人看上去一团糟,眼珠深陷、骨瘦如柴,让我想起老照片里那些从奥斯维辛、卑尔根一贝尔森和达豪纳粹集中营中释放出来的犹太人。他要是再穿上条纹裤、戴上‘大卫之星’①那就更像了。
  “他每次来都像是在干等着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快点耗光。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为什么?这一定有原因。目前为止氯丙嗪的效果还不错。下周……”
  【①“大卫之星”(star of David):以色列国旗上象征犹太教的六角蓝星。】
  米洛按下暂停键,想了想。为什么他会来?没有人能强迫他,也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把自己伤得够厉害的了,他尽量控制自己,没有什么能对他构成更大的威胁。他在两张椅子上舒展开四肢,将录音机当成毛毛熊抱在怀里,再三思量:为什么?
  窗外,华灯初上。米洛不知睡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了。睡这么久不太正常,有些危险。幸好没做梦。墙上仍有一道彩虹,一道全新的彩虹!米洛走到窗边将手挡在水晶前。
  原来如此!那块水晶如今只充当了道具的角色。彩虹一动不动。它是描在墙上的,而且肯定是趁太阳落到麦考利大厦时,临摹水晶上折射出的那道真的彩虹画上去的。有趣的是他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常常背墙而坐,何况他每次来回都是忧虑重重,无心顾及其他。
  播放:
  “……我很想提醒我自己:塞尔薇已经找到利用佐恩引理来变身的方法了。她找到了变身原型链条中所有上限的最大元素……”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
  大厦下,开过一辆车,车窗没关,车内收音机的广播节目在讲述一只猎狗的轶事……一首老歌渐渐消失在消音器沉闷的响动声中,只剩下鼎沸的人声和汽车鸣笛的尖叫。看电影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米洛仰视着墙上的彩虹,看着它在窗外昏暗的霓虹灯映衬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播放:
  “……为什么每当我想起米洛时总会想到塞尔薇呢?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停止。倒带。播放:
  “……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磁带“咔哒”响了一下,然后是短暂的空白,可能是这一段被有意抹去了,抑或只是出了点小差错:误按了一个键,机器自动停了一下;要不就是磁带有点松了。但它马上恢复了正常:
  “现在我弄明白一些关于米洛·史密斯的事了。我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想对我干些什么。当他对我建立了足够的信任来向我描述他的梦境时,我开始懂了——奇怪的无生命物体的浪漫史、动物式的幻想、无形飞翔的感觉、他的极度恐惧;以及另外一些事实依据,就好比古老传说中梦想家被单上的神奇尘埃。
  “我一向采取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不该急于求成。我应该给他增加氯丙嗪的剂量,展开长时间的细致工作。三思而后行啊,德沃尔,否则你会误己误人。哪怕政府不愿再提供资金,也要强迫它付钱!姑且给它安上慈善活动的名目吧。天知道,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
  “德沃尔医生?”——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德沃尔医生?德沃尔医生?是我,德沃尔医生!你在里面吗,先生?”外间的门上传出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还有摸索钥匙的响动。
  米洛胃里的肿块更难受了,他不得不站起来以缓解疼痛。他轻手轻脚走到诊室门边向外窥探。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大街上及附近建筑的灯光和广告灯箱的光穿过诊室的窗户透进来,在米洛推开的诊室门缝里投下一道灰绿的光——还有墙上的彩虹在米洛眼角映出半点光亮。
  在候诊室的一片漆黑中,米洛看见一个像小动物般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赶在他前面,穿过诊室的门——那一定是彩虹的余像留在他眼中的幻影。
  除了彩虹以外,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但米洛觉得自己刚才一定又打了个盹,因为墙上的画又变了。一定有人进出过候诊室,只是没把他惊醒。美猴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克画的嚎叫的桥上的嚎叫者,连空气和江水也仿佛在一起放声嘶吼。
  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在刹那间,米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转动的钥匙就是他自己。他又重新进入诊室,紧闭上门,心怦怦直跳。
  突然,他惊讶地听到候诊室里传来德沃尔医生的声音:“别开了,等一会儿。不好意思,我来开吧。我刚才可能睡着了。”
  是刚才溜出去的那东西!每个人都在监视我。米洛奔到打开的窗户边,跃上窗台——好高啊——他仔细聆听着。
  他把德沃尔的水晶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出窗外。水晶带着一道亮光骤然直落下六层楼,在一块路沿石上摔得粉碎。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他瞪着画有彩虹的墙——漆黑一片,彩虹不见了。或许是米洛自己的黑影挡在了上面,使它无法反射窗外的光线罢了。他听见走廊的门打开了。
  门外的声音高了八度:“噢,很抱歉,医生,我必须得来巡查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这里,我觉得可能是您,但我需要确证一下。”
  “没关系,我很高兴您来巡查。何况真的有可能不是我在这里,而是别的人。”
  “对啊。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况且我还有武器,记得吗?”
  “记得“但我还是觉得不保险。”
  “我觉得很保险。”
  “当然,负责这里的是你,医生。”
  大门关上了。诊室的门被推开了。米洛纵身跳了下去。
  “你一直都能那样飞吗?还是说这只是场疯狂的意外事敝?”那个大个儿孩子叉起米洛的一根薯条——“不介意吧?”——然后把薯条送进嘴里。他只比米洛高一英寸,但脸上那副白鸣得意的神情让这个差距显得要多出5英寸来。要不是吞咽薯条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如果你能随心所欲地飞的话,小家伙,我倒是有个提议。”
  他们正坐在一间油腻的大饭店角落里。那里的灯光如同漂白剂般强劲刺激。面如土灰的烟鬼们啜着咖啡自言自语,声音或大或小。一个身材瘦小、牙齿疏落的俄克拉荷马州妇女正用一只手摇着她那刚学走路的孩子的助步器,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块冒绿油的热狗面包往嘴里送。临桌有三个大学生在啃着夹肉面包,讨论着海德格尔。老板亚理士多德·吉特西则一边擦着烤架,一边把电话夹在肩头同女朋友甜言蜜语。
  那大孩子戴着一顶圆顶黑礼帽,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是那种意大利街头暴徒爱穿的大衣样式,而不是摩托车手常穿的那种。他的裤子是系带的红白垂直宽条纹裤,松垮垮的;鞋是丹士金牌黑皮鞋——他难道是走钢丝的?或是芭蕾舞演员?从他的衣着上很难判断出其职业。
  “嗯?你会飞吗?”
  米洛用一小块烤奶酪蘸起一些调味番茄酱,但却没有吃下去。他把一整盘薯条推到大孩子面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我吃饱了。”
  米洛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什么:T恤衫、泛白的牛仔裤、胶底运动鞋和牛仔皮带——这是他们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带套索的梵天牛皮环扣。
  “你不是在企图自杀,对吧?”
  “嗯,不是的。”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再飞,你肯定有这天赋。我刚才正好路过,看见你像炸弹一样呼啸着落下来,还听见你砰一声砸在地上。我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冲上前,看见你躺在你的翅膀里。那是翅膀吗?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对翅膀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