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孤悟 更新:2021-02-17 09:00 字数:4747
玛里格特小姐说,我爸爸回家后,病毒就进入我的身体并开始侵蚀我的肌体,如同它感染别人时一样,所以我在一段时间里病得非常厉害。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没觉得哪儿难受,但病毒依然侵蚀着爸爸、妈妈、哥哥甚至给我们家看病的医生——渥尔夫大夫。玛里格特小姐说它在肆虐,那意味着医生还不知道该怎样根除它。
每个进我房间的人都得穿上黄色塑胶服,戴呼吸面罩,因为空气里,我的血液里,我用过的盘子上,杯子上,到处都充斥着病毒。他们把那衣服叫隔离服,因为病毒在我房间热火朝天地繁殖着——可不是说真的像火一样热,而是形容危险的程度很高。
玛里格特小姐说我体内的J病毒很特别,因为尽管除了偶尔发烧,必须躺下休息之外,我没有再出现感染的症状了。病毒并没有从我体内消失,我没有症状时也可以感染别人,我是一个带菌者。她说本博士也不知道除我以外还有谁痊愈了。
哦,可能还有一些外国的女孩吧。维朗妮卡曾经提过一次,在某国有些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也没有再发作。但我问到本博士时,他表示还不能确信。玛里格特小姐说那也许是真的,但那些女孩子不可能还活着的。我问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连说了三个“不”字,要我忘了那些女孩子。她看上去神经兮兮的。
据她所知,我是惟一的,她这么说。惟一的幸存者。
这也是我待在这里的原因,她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小时候本博士告诉我,他和雷内还有其他所有的大夫之所以抽我那么多血,抽到我头晕目眩,手臂也被弄出紫色斑块,是因为我的血里有抗体,可以帮助别人康复。我来这里后做了十多次手术。我认为他们拿走了我身体的某些部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从外面看我没有变化,但我总觉得身体里边不对劲。一年前我的肚子动了手术,直到现在,有时我抓从天花板吊下来的吊环玩的时候,仍觉得那里没长好,还开着口子。玛里格特小姐说那是我的错觉,但真的很痛呢!我从未像恨动手术一样恨过什么。我想知道那些外国女孩子是否遭到了同样的待遇,是否被一次次地切开,直到死去。动手术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我不断地告诉本博士,我的血他们想抽多少就抽多少,但请别再给我动手术了。
本博士说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来为人类做贡献了,除非他们能找出治疗方法,玛里格特小姐也这么说。这使我对J病毒的感觉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我很高兴玛里格特小姐告诉我那些关于疾病的事情,因为我不想她像其他人一样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总是告诉她,我什么都想知道。
她告诉我维朗妮卡死讯时我没有哭,可能开始时就把眼泪流干了吧。我早知道没有人能在被感染后活下来,没有人能做到,除了我。
11月4日
今天,我问玛里格特小姐有多少人感染了J病毒。
“噢,杰伊,我不知道。”她说。我觉得她提到这个时的心情和以往谈论疾病时不一样。
“猜一猜嘛。”我说。
玛里格特小姐想了很久。她打开笔记本开始画线和框给我看。她的图看上去像栎树上爬满的褐色叶脉。我家后院就有一棵栎树,爸爸说它有一百多岁了。他说树有时比人活得长,他是对的,我确信就算我们全家死绝,那棵树还会好好地长在我家院子里。
“它就是这样传播的。”玛里格特小姐说着,用笔尖指给我看,一条线怎样发展到另一条线,“人们交叉传染。头两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病了,于是传染给更多的人。现在,病毒已经蔓延四年了,所以发生在你家的事同样发生在更多的家庭。”
“有多少家庭呢?”我又问。我极力去想我能想到的最大数字,“一百万?”
玛里格特小姐像本博士一样耸肩,大概表示同意吧。
我难以想像一百万个家庭是多少。于是我问玛里格特小姐她的家里有没有人感染上,”她可能有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他们都病了。但她否定了我的想法,她还没结婚呢。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看上去并不老。她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想该有二十多岁。她冲我微笑,可她的眼神并不快乐。
“我父母在迈阿密。他们刚刚被感染上时,”玛里格特小姐说,“我姐姐和外甥从海地去看他们,于是也感染上了。当时我在外面工作,这也是我现在还能留在这儿的原因。”
玛里格特小姐以前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家就住在迈阿密的海边。爸爸说我家房子太小了,我不得不和哥哥挤一间屋子,但妈妈喜欢我们住的地方:离大海只有六条街的距离。妈妈说海能治愈一切病痛,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吗?
妈妈不会喜欢我现在住的地方,既没有大海也没有窗户。我想知道玛里格特小姐的父母是不是也认识什么在油田工作的人,不过不太可能。大概他们是被我和爸爸传染上的吧。
“玛里格特小姐,”我说,“也许你可以跟本博士和其他人一样,不用进到我房间里面啊。”
“噢,杰伊。”玛里格特小姐强装着笑脸,“小老头,要是我害怕的话,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教你呢?”
她说在我还不知道她的时候她就申请做我的老师了。我还以为是她老板下的命令呢,她没有老板,没有人指使她,她自愿来这里。
“就为了我?”我问道。
“是啊。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的脸了。我看你像是那一类孩子。”她以前是护士,和本博士一起在他亚特兰大的工作室里上班,他们为CDC①工作,那是个疾病研究中心。他们因此相识,所以本博士会答应她来教我。
【①CDC,英文全称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
“你是那类需要教育的孩子,需要知道该如何应对外面的生活。”
玛里格特小姐就是这么有趣。
有时候她会甩开传统的关于总统、十诫什么的教程,转而教我一些诸如怎样识别可以吃的植物之类的事情。比方说,我记得有一次她带来了一篮子真正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她说她在外面住的地方有个花园,离这儿很近。她说她不想搬进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太喜欢那花园了,舍不得离开它。
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看上去并不怎么有趣。她给我看了木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东西像根又长又弯的树枝。她说那很好吃,只是非得煮熟不可。它的根和叶都有毒。她还带了些“阿开”①,据说是长在树上的,她在海地就吃过,它还有个对我来说复杂难拼的海地名字,不过吃起来倒是不错。但她又说阿开果要是没开——也就是没熟,人绝不能吃,不然脑子就会不停地长大,人就死了。她还带了各种蘑菇,告诉我什么是能吃的什么是有毒的,可在我看来它们都一个样儿。她答应再带些蔬菜和水果给我看,那样我可以弄清楚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我有太多关于在外面生活的知识要学习,她这样说。
【① 一种非洲西部的热带常青树,结有坚韧的红色和黄色的果实。已被引种和移植到热带地区和佛罗里达地区,也称作西非荔枝。】
当然,我不愿意玛里格特小姐觉得我在浪费她的时间,但是我知道一个事实——我不用出去生活。本博士说我大概要十多岁才能离开这里,或者更大些的时候,再或者成年以后。
那也好,我想,不必去想离开这儿会怎样。我到这里六个月后,他们给了我现在这个房间,相当大,是特别为我造的,比我五岁时全家去奥兰多太空中心那会儿爸妈在宾馆为我们订的房间大四倍,搞不好更大些。
我至今还记得那房间是因为当时我哥哥凯文不停地问爸爸:“这儿很贵吧?这儿很贵吧?”每次爸爸给我们买T恤或别的什么时,凯文都要问问价钱。我叫凯文别问了,搞不好爸爸一生气就不给我们买东西了。后来我们俩坐在金刚列车上时,凯文告诉我:“傻瓜,爸爸失业了。你不想去领救济餐吧?”我等着爸妈自己告诉我这件事,但是他们没有。凯文告诉我以后,我没再找他们要东西了。我对那间华丽宽敞的宾馆深感不安,我怕我们到时候付不出房钱。不过我们到底还是付了账。爸爸随后找到了油田的工作,我们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我敢打赌,我的房间占了半层楼,不管是从这头跑到那头,还是从墙前面的隔离玻璃到后面,都会跑得我气喘吁吁。我挺喜欢这样子跑来跑去,有时我会一直跑到肋骨都要断掉的样子,胃痛得像被切开一样,然后不得不坐下休息。这里还有个篮网,除非是我成心投高一点,球才能碰到天花板。我还有些画,我把自己、家里人、玛里格特小姐和本博士都画下来。因为现在看不成影碟了,我把很多时间都拿来写这本日记。现在已经写了一个小时啦。当我记录着自己的思想时,我把什么都忘了。
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我要帮助人们,让大家过得更幸福。
11月29日
感恩节真棒!玛里格特小姐做了真正的面包,热好了拿给我。除了面包和木薯,我所吃的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是从罐头里面拿出来的。那两样实在比我平时吃的东西强太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面包了呢。因为要戴呼吸面罩,玛里格特小姐在进来前就吃过饭了,但她还是坐下来看我吃。雷内也进来了,她拥抱我,让我吃了一惊,以前她可没这样做过。最后本博士也进来了一会儿,他也拥抱了我,但他说他太忙了,不能待太久。以前本博士不怎么进来的,现在我可以看到他留起了络腮胡子,而且几乎都白了。
他在外面时我看到过他,那会儿他没穿隔离服,他的发须是棕色的,没有白。我问他的胡子是怎么白的,他说精神太疲惫就会那样。
我喜欢人家进我房间。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人进来,甚至包括玛里格特小姐。她坐在隔离玻璃外的椅子上,用对讲机给我上课。当他们进来时我觉得真是太棒了。
我记得以前感恩节是怎么过的,那时全家人都围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我把这些讲给玛里格特小姐听,她说是啊,虽然海地不过感恩节,但圣诞节时她也和父母、姐姐一起围坐在桌子旁的。她说今天,她,雷内,还有本博士进来看我,是因为如今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家人了,我们并不孤独。我以前可没这么想过。
12月1日
没人告诉我,玛里格特小姐也没有,但是我猜本博士可能已经病了,我有整整五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儿好安静。我想再过一次感恩节。
1月23日
我以前并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了解到应该保持平和的心态,记录下自己的感想。在我没有动笔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个有着法国名字的医生现在走了,我挺高兴的。他和本博士完全不一样,我很难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医生,他的衣服实在太脏了,这是他脱掉隔离服时我亲眼看见的。他待我一点都不好——我问他的问题他从来不回答,而且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有一次他无缘无故打我耳光,他那厚重的手套打起人来真疼,我的耳朵发红,痛了一整天。他没道歉,但我也没哭。我猜他就是想看我哭。
对了,他还给我挂上四个袋子,抽了好多好多血,抽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我怕他会抓我去动手术。玛里格特小姐也有大概一周没来,她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医生抽了我太多的血,她真是气坏了。于是我知道她那些天没来的原因——他不让她来!她说他想要把她和我“隔绝”开。她用了“隔绝”这个词,听起来就像这是个监狱一样。
新来的医生和玛里格特小姐说不到一块儿去,虽然他们都说法语。我隔着玻璃看见他们挥着手互相指责、争吵,但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我担心他会借机让玛里格特小姐离开,不过昨天她告诉我走的人是他!我很高兴,但我担心他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
不会的,她说,没有人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她告诉我那个法国医生是自己跑来研究我的。当初我刚来这儿,本博士抽取、寄出了我的血样,他是第一批收到血样的医生中的一个。但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而且还在恶化,所以现在不得不离开了。看来我是他最后的希望——她说。这听起来不像真的,因为他的言行并不像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我问玛里格特小姐他是不是回法国了,她觉得不可能,他大概已经没有家了,就算有,要去法国也太难了,大海隔断了他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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