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指点迷津      更新:2021-02-27 00:04      字数:4859
  她知道白云展逃走,让她的贴身副官张根去寻了。张副官出去半个上午,无半点音讯,这更让她心惊。慕容画楼回来,管家自然会告诉她的,白云灵刚刚在楼上瞧着李副官匆匆出去。
  画楼眉睫微颦,“李副官没有回来……灵儿,你知不知道五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最近一直不在家……”
  白云灵眸色被泪意染得晶莹,神采却黯了:“他连你都没有告诉,岂会跟我说?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别急,我叫人去拦了,他早上才走,这么点功夫还走不出督军的地盘……”慕容画楼轻揽她削窄肩膀,掏出帕子替她拭泪。
  白云灵心里慌得紧,泪珠似檐下雨滴,滚滚坠落,怎么都止不住。
  劝了半天,白云灵才去歇了啼声。泪水洗过,点漆眸子似墨色玛瑙,熠熠流转淡淡光华。
  工匠将书房的墙壁粉了,玻璃窗补了,垂下帘布换了。书桌、书架与十锦槅子工艺精良,无甚损坏。装着新的桦木雕花长门,长羊绒地毯纤尘不染。虽然极力求精,还是跟从前不同。
  不可能瞒得过白云归。
  损失最大的,是白云归的书。
  前日慕容画楼在百货商店淘得一樽玻璃鱼缸,足有汽车大小,似透明的水池。她装饰了颜色瑰丽的小雨花石铺底,两株红玉石珊瑚点缀,绿色塑料海藻在清澈水中款摆。
  等过几日得了闲,她预备再去买些热带鱼,便是个小型的海底世界。
  家中客厅里还没有寻到合适放这么大鱼缸的地方,慕容画楼就让人将它摆在院子里。
  那鱼缸,正对白云归书房窗口。
  不少的书落入鱼缸中,被水浸得字迹模糊。这个年代的印刷技术原本就不好……
  管家拿给她瞧时,她抚额无言。
  她不是爱书之人,从前书桌书架总是乱七八糟。而白云归的书架,好似陈列馆一般整齐干净,分门别类摆放,书皮清洁,书页残破第一次亦小心翼翼补上。他视藏书如珍宝。
  这些书,还有不少是他留学时的教材。对于他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白云归下午四点钟才回官邸。
  脚步轻快,身躯伟岸,却掩饰不了眼底倦色与眼袋阴影,长衫上烟草味极浓。通宵熬夜,用香烟提神的男人,便是这般颓靡气息。
  瞧着在他书房里整理书架的慕容画楼,他浓眉微拧。
  “督军回来了?”慕容画楼淡淡冲他笑。
  “借书看吗?”白云归走近,将疑问道。他随便扫视一眼书架,略显疲态的眼眸瞬间暴怒风起云涌,凌厉逼视她,“怎么回事?”
  书架上的摆放顺序乱得离谱,而且少了很多本。
  慕容画楼只装看不见,举重若轻将昨晚白云展酩酊大醉发酒疯、今早离家出走的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白云归,还道:“李副官已经去拦了,这个时候都没有回来复命,大约是找到了……”
  被他逼问时,她神态自若,坦荡荡回话,他脑海中闪过一丝赞许;继而又想起昨晚众多谋士对她背后身份的猜测,这缕欣赏化作戒备,盘踞心口。只是这样一顾虑,神色倒是缓和下来。
  她是内地的大户小姐,在家族学堂念了几年老式书。十三岁后辍学,跟着她母亲学针织女红,鲜少露面;十五岁嫁入白家,谦和温顺,母亲原本不满意她,而后也非常喜欢她。
  嫁入白家,她也是裹足闺阁,不踏社交圈一步。
  白家旁人会劝她结交些朋友。而白老爷子古板守旧,喜欢慕容画楼这般宁静性格。有老爷子撑腰,家中应酬她从不插手,终日在闺房写字、作画、绣花、弹琴。
  新社会的风,吹不进她的绣房。
  来俞州前的几个月,她大病一场。醒来后,旁的没有什么改变,却爱凑热闹了。听戏、饮茶,还会跟回国赋闲在家的白云展出去逛夜市……
  无伤大雅的爱好,家人也不反对。她才十八岁,哪个年轻人不爱热闹?
  白云归陆续派人回霖城打探她的消息,这便是传回来的全部。
  可是来俞州的这位夫人,并不像与世隔绝了十几年的人。西洋传过来的吃穿用度,她极其熟稔。
  白云归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下属却说过数次,他的夫人,枪法精准。
  这才是白云归对她唯一困惑的地方。她若是被人掉包,自然应该谨慎,就算会开枪,亦不会表现出来,毕竟跟霖城的那位差太大,太惹眼,让人生疑;若就算她本人,她蛰居的那些年,又做了什么?那枪法又是何人所授?
  “找到了他,直接送回霖城”白云归语气依旧阴冷,“他这样闹,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情。有个三长两短,家族那边我交代不起”
  慕容画楼垂眸未语。
  她退了出去,白云归洗澡换衣,微微眯了一个钟头,便听到管家说楼下开饭了。
  白云归穿了件湛蓝色儒衫,风姿磊落,只是鬓角染了银色,眼底添了青霜。不管是春风得意还是壮志未酬,都挨不过岁月匆匆。
  餐厅一隅,女子低声说着什么,声音轻软温和。
  白云归进去的时候,慕容画楼忙起身迎他,笑着把她母亲与弟弟介绍给他。
  那妇人脸颊圆润,肌肤白皙,绛色花铃稠衣衫,显得端庄温敦。只是那斜长的眸子,依旧如秋水湛湛,妩媚动人。饶是老练深沉,白云归也难掩错愕,“莹袖?”
  慕容太太的闺名叫苏莹袖。
  她原本就略带忐忑,被他一语道出名讳,满眸尴尬,两颐不禁绯红。原本想强撑大方叫声督军,此刻却全部哽咽在喉,喃喃不成语。
  白云归惊觉失言,又见慕容画楼与白云灵的震惊,慕容太太的局促,朗朗一笑:“现在不能叫你的闺名了,亲家太太”然后对慕容画楼道,“我真不知道,原来你是她的女儿……我们打小就认识,同窗念了好些年书……”
  慕容画楼绵绵一笑,心底却生出异样来……
  白云归城府深不可测,却在母亲面前这样失态。他们的关系,不应该只是同窗吧?
  第五十九节离家出走(下)
  好半天的功夫,慕容太太尴尬神色才缓缓敛去。
  佣人一道道上菜,白云归趁机打量慕容太太与慕容画楼数眼,似乎想瞧出一点什么。须臾,他目光陡然落在慕容画楼的脸上,深邃眸子里闪过一丝恍然大悟后的惊诧。
  慕容画楼被他瞧得颇不自在。
  慕容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尴尬里带着愧色,无地自容般垂眸。
  菜已上齐,白云归笑着让大家动筷。
  暗中调查慕容画楼时,得知她十三岁辞了族学,从此深居简出。他儿时跟慕容家的公子小姐都有来往,知道慕容家并不是那种抵住新兴事物食古不化的门风。他们家的好几位聪慧的小姐都外出读书,甚至留洋。姑姑们都能留学海外,为何偏偏将慕容画楼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式女子?
  她身躯虽纤柔,但脸颊红润白皙,并无病灾。深居不是为了治疗恶疾。
  举止文雅,相貌清秀,也算小美人。社会风气那时便有些开化,让慕容画楼出来跟门庭相对的人家多走动,将来亦能寻门好姻亲。而且,当时霖城很多人家都说这样做的。
  所以他不明白慕容家为何要将她藏匿。
  直到瞧见慕容太太,再看慕容画楼那双莹莹眸子、微翘唇瓣,他拨开云雾,倏然明白了慕容家的苦心与无可奈何。
  大家都静悄悄的,饭桌上有些压抑。
  慕容画楼环顾一眼,暖暖地笑了起来,给慕容太太夹菜,笑道:“妈,这是海鲜,您尝尝是不是跟内地的河鱼一个味儿?”
  然后又给慕容半岑夹。
  白云灵见大嫂笑得自然恬柔,不经意间被带动,也开口逗趣几句。
  白云归偶尔附和,再不提儿时霖城的事情,慕容太太才松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下来,笑容敦雅庄重。
  白云归也会问几句慕容半岑的学业。慕容半岑虽腼腆,言辞却逻辑清晰,对白云归的问题能回答到点子上,让白云归很是喜欢。
  “这孩子将来非池中之物。”白云归对慕容画楼道。
  画楼粲然一笑,对慕容半岑道:“谢谢督军夸赞啊!”
  慕容半岑乖巧地小声道谢,心里却微微嘀咕,不是姐夫吗?为何叫督军?不过母亲与姐姐都是这样叫,他便知道不会出错,只是他不太懂而已。
  气氛融洽了很多。
  饭未吃完,就听到院子里铁门轱辘轴吱呀一声,缠枝铁门开了,汽车驶进来。
  白云归脸色微落。
  慕容画楼知道是白云展回来了,怕白云归此刻发火,让客人尴尬。她忙起身,道:“是五弟回来了吧?我去瞧瞧。”不等白云归答应,步履轻盈离开了餐桌。
  走得急,衣袂微扬。
  门外传来白云展愤怒的吼声。
  慕容画楼低声说了句什么,白云展才渐渐平息。
  白云展随着慕容画楼进屋,两鬓风尘仆仆。他瞧见慕容太太,含笑道,“亲家太太来了?今日到的吗?”
  这白家五少,慕容太太只是半年前去给慕容画楼送生辰礼,宴席上见过一次。大半年未见,他依旧这般清瘦,浑身透着风流不羁,态度温和。她笑了笑:“今日才到,五少爷!”
  佣人添了一副碗著,白云展坐在白云灵身边。
  白云归虽然没有看他一眼,神色也未见恼怒。
  饭毕,他们几个人陪慕容太太坐着闲聊。慕容画楼寻了个借口出去,跟李副官在檐下说话。
  “大概是两件事。一个五少爷留学德国时的同学,叫彭补之,彭家第五子,杭州人,家里做棉纱生意。彭家从日本引进了新的设备,生意极好,是杭州纱业的龙头。江浙督军袁华渠的妻弟也是杭州人,看上了纱业这块,想从彭家手里分利。
  可是彭家已经在市场成了气候,袁的妻弟赔了不少钱,厂子被迫关了。他认为是彭家害他,便放出话,迟早要收拾彭家。两个月前,彭家大少爷突然被绑架,彭家交了一大笔赎金,才将人弄回来。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回家后没过几天便痴痴傻傻的。彭大少是彭家年轻一辈的顶梁柱,彭家老爷子气不过,便去警备厅报案了。夫人,您知道江浙警备厅查出来的绑匪是谁吗?”
  “彭补之?”慕容画楼问道。
  李争鸿微愕:“您怎么知道?”
  “这还不简单?既害死彭家的大少,同时栽赃给彭家五少,一举灭了彭家两个年轻有为子嗣,彭家不就慢慢垮下去吗?”慕容画楼道。
  “您真聪慧!”李争鸿赞叹,又道,“彭家是杭州乡绅,发家较早。富不过三代,彭补之兄弟当中,大都是沉迷大烟、赌博、狎妓的纨绔公子,只有大少与彭补之较为出息……彭补之入狱后,彭老爷子也瞧出了对方的歹计。大少已经算废人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五少,便四处托人,花了不少冤枉钱,卖了一半的厂子。彭家卖掉的厂子,被袁督军的妻弟公开买了去。彭补之被判了监禁三十年的重刑!彭家要翻案,不知道怎么周折,托到我们家五少爷这里。那日五少爷原本想跟督军说这件事,可是督军一回来就带着两个姨太太。五少爷心中怨恨,说督军跟袁督军一样,官官相护,沉迷犬马声色。他赌气,就想只身去杭州,为彭五少斡旋!”
  慕容画楼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个彭家少了一份隐忍,回头我跟督军说说吧,听听督军的意思。毕竟是五少爷的好朋友,能帮就帮一把。还有一件呢?”
  “俞州日报的那个主笔,叫无言的,被人暗杀未遂,中了两枪,现在在医院里!”李争鸿道,“五少爷最崇拜无言。无言最近的言论,很多都是针对督军的,五少爷……他认为是督军派人下的手。”
  月色如银装,点缀官邸前的花坛,山茶开的正盛。雪色白宝珠、血色笑天红、金色美人玉、粉色童子面,姿态妖娆,为寒凉秋夜添了潋滟。
  琼华遍地,似一层白霜,慕容画楼手冻得有些僵,袖底寒透。
  回到屋子,他们依旧坐着说话。
  慕容画楼也坐下,接过女佣递过来的牛乳红茶,轻轻呷着。冻僵的手才渐渐灵活几分。
  “妈他们赶车累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慕容画楼道,“妈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有的是功夫说话。”
  大家便笑着散去。
  她陪慕容太太上楼,慕容太太拉住她,道:“好多年你都没有跟妈睡了,今晚咱们娘俩一个被窝,说说体己话!”
  画楼微讶,有些盼望亦有些害怕。她根本就不是慕容太太的女儿。想了想,她道:“那您去我屋里,我那个床很大,您这床有些挤。”
  慕容太太神色微黯:“督军不歇你屋里吗?”
  她没有想到这层,一时间噎住。
  “你都来这么快半年了,督军都不歇你屋里?”慕容太太声音有些哽了,“你这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