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08:54      字数:5112
  而这个答案很明显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她的声音像鼓槌敲在棉被上,闷闷的,软软的,无力地敲着我的鼓膜。
  〃……我是个护士,我的病人是时间……〃
  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故事,我愿意把这一行为理解为一种代偿心理,尽管带走的可能比偿还的要多上许多倍。
  那天晚上我竟然久违地失眠了,我数绵羊、数木墙上的纹理、数她那轻柔的呼吸声,均宣告无效。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我怎么也无法将这张甜美的面孔跟那样一间恐怖的病房联系起来。
  她说那叫〃时间特护病房〃,住的全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头。
  那些干尸般的老人,身上插满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电线,享受着24小时全天候的顶级特护。每天会有各种人物穿着无菌服,围在病床旁,默哀般站上十分钟,然后离开,周而复始。那些老人几乎不动,每次呼吸间隔都漫长得可怕,偶尔发出一些婴儿般的呢喃,便会有专人记录下来。以各项生命指数来衡量,这些人早该入土了,可他们竟活了下来,而且一活就是半年,甚至几年,其间数据几乎不发生变化。
  她说他们都是接受了〃时间感延宕治疗〃的特护病人,她们私底下叫他们〃活死人〃。
  这项研究始于二十多年前,起初目的只是调拨生物钟以期延长人类生命,但随着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发现,尽管控制生物钟可以减少自由基的产生,延缓肌体衰老时间,但意识的衰退乃至湮灭却无法逆转,最终导致脑死亡。他们发现,意识的衰老跟所谓〃时间感〃密切相关,从而又在松果体中发现了相关受体,经过多年临床实验,研制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时间感延宕治疗法〃。接受治疗的病人,尽管身体处于正常速度的物理时空中,但意识却停留于减缓了成百上千倍的时间流体中。
  所以他们活着,或者说,半死不活着。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
  〃住在一个寝室的女生,她们的生理周期会趋于同步,这个你总知道吧。〃我点点头。
  〃所以我每年都需要来丽江一次,以消除延宕效应对身体机能的干扰。〃
  在那一瞬间我有些眩晕。延宕治疗仿佛只用于一些行将朽木的老不死身上,出于稳定股价或者公司权力斗争的需要延长他们的寿命,可如果用在正常人的身上呢?我努力想像着在一秒内经历百年的感觉,但想象太无力了。如果将时间感延宕到无限长,也就是减缓到近乎静止,那么是否这个人,或者说这个意识就得到了永生?那么肉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吧?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我突然莫名恐慌起来,仿佛掌间又握满了流沙。
  〃你是我的反面,是我的补集,是我被宙斯的闪电劈开的另一半身体。〃
  这诗意泛滥的话在我听来却不啻于最最恶毒的诅咒。
  9.
  女孩要走了,她说她的疗养期限到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玉龙雪山就横亘在我们眼前,反射着银色的月光。谁都没有说话,我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太多,是时候闭嘴了。可那些对白,伴着那骟驴似的背景音乐,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夜里。
  〃还记得你桌上的小闹钟吗?〃
  我看着她那好看的侧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决定保持沉默。
  尽管〃时间感延宕治疗〃费用高昂,但它的反向操作却是成本低廉。专家们开始论证这种被称为〃时间感凝缩技术〃的商业化前景,在几大财团的联手下,这项技术迅速地被孵化,并在政府的默许下利用国际劳动法的空子,在跨国企业的发展中国家雇员间进行试验。那台闹钟便是微型的〃时间感凝缩器〃。
  〃原来我们都是小白鼠。〃我记得自己挖苦道,脑海里浮现部门老板的大饼脸,他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他桌上也摆着小闹钟。
  〃这事说出去也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那项技术的理论基础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据说从理论物理的角度无法成立,所以他们将它依托在帕格森的哲学基础上。〃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也许也是扯淡吧。〃
  〃也就是说,我的那些症状,什么狗屎PNFD二期,全都是时间感凝缩的副作用?我的意识时间跑得比物理时间快?难怪每天累得象条狗,生命不息,加班不止,真得感谢公司选我当优秀员工。哈。〃
  乌云遮蔽了月亮,雪山的反光消失了,一束红色激光打在海拔5600多米的雪壁上,演出开始了。高频激光束在雪山上织就一张全息的光网,三维的图案拼叠变换着,大概是开天辟地宇宙洪荒之类的神话剧。我无心欣赏,只觉得那光晃得自己心神不宁。
  凝缩技术尽管对提高社会劳动效率起着巨大的作用,但副作用很快显现出来,时间感与新陈代谢速度的差异导致肌体机能紊乱失衡。财团拨款在发展中国家成立了康复中心,并通过影响劳动法形成制度化,一来借助时间感的调节恢复实验者的身体机能,二来观察时间感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便是,凝缩效应正好可以与延宕效应两相抵消。
  〃也就是说,我只是他们安排为你采阴补阳的补品之一?〃尽管早有预感,可一名中年男人虚弱的自尊心强迫我撕破脸皮,再次确认自己的尴尬处境。
  〃采阳补阴。如果你硬要用这种字眼的话。〃她似乎表示十分同情。
  〃那么骟驴呢?〃
  〃那是调谐双方波段的一种方式,我早说过。〃
  我沉默了,等着她说我比她以前的抵消拍档更帅、更有情趣、更特别之类安慰的话。可她什么也没说,也许她知道这并不会让我更好受些。
  〃那些狗呢?〃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它们很正常,只是在时间场的紊流中产生了脑神经结构的变异而已。〃
  〃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我望着她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像一对寂寞的萤火虫。〃陪我再看一次那些小鱼儿,也许这世上只有它们是真实地活着。〃
  那对萤火虫更亮了,她轻轻抚着我的脸,仔细端详,说:〃其实……〃
  我捂住她的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我想,我们不必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她轻轻地掰开我的手,吐出了那三个字。
  〃别傻了。〃
  10.
  我孤单地蹲在丽江的水沟边,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们。她走了,甚至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掌心的沙子咯得我生疼,无论我握得多么紧,它终究还是流走了。
  鱼儿啊鱼儿,现在只有你们陪着我了。一瞬间,我突然强烈地羡慕甚至妒嫉这些不舍昼夜的鱼儿,它们的生命简单而纯粹,只有一个方向,而无需在无穷多的选择面前优柔寡断进退维谷。可如果真地将这样的生活强加在自己身上,恐怕又会怨天尤人了吧。永不知足,是否这就是人性无法战胜的软肋。
  突然间,我很想朝自己的自恋自怜自怨自艾狠狠吐一口唾沫,但终于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看着那条小黄鱼第三次被水流冲离队伍,摇晃着掉到后面,又奋力摆着尾巴回到原位。真他妈顽强,我暗暗赞叹并用以自勉。
  且慢。
  难道每次都是它?每次的动作和轨迹都如此相似?毫厘不爽?我心情矛盾地等待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那条天杀的小黄鱼再一次以同样优雅的动作、同样的轨迹掉队、落伍而后迎头赶上时,我已经将手中的石块高高举起。
  石头穿越鱼群的全息影像,缓缓沉入水底。
  我拳头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滑落了。
  我的疗程结束了,抱着不那么健康的心情和不那么愉快的身体,我登上了返程航班。飞机还没起飞,鼾声已经此起彼伏,看来康复疗效显著。可突然,我对回归那座充满斗争与压力的水泥森林充满了恐慌,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依靠的,一切都那么浮夸而虚假,包括自己。
  飞机起飞了,地面渐渐远去。城市、道路、山川、河流……世界缩小成一面由不同方格组成的棋盘,每个方格中,时间或快或慢地流淌着。那些蝼蚁般的人群,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拨拉成几堆,填塞进不同的方块里。时间飞快的,穷人,劳工,第三世界;时间缓慢的,富人,老板,发达国家;时间近乎停滞的,领袖,偶像,神……
  突然,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把整个世界都攥在拳头里,手背向上,摆在我的面前。
  〃左?还是右?〃
  我惶恐地瞅瞅左边,再看看右边,犹豫不决。
  一阵尖利的嘲笑声。
  我狠狠心,一把抓住那两只胖手,用力在日光之下摊开,结果无论左右,都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先生,先生……〃
  漂亮的空姐把我叫醒了,托她的洪福,我终于记住了那个梦的内容。那是我一肚子坏水的表哥,他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让我猜他哪只手里藏有巧克力,他总是利用我优柔寡断的性格,尽情玩弄。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可乐、咖啡、茶,还是要……〃
  〃……你,〃我看着空姐涨红的脸,微微一笑。〃还是咖啡吧,不加奶,不加糖。〃
  也许,这便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自由选择。
  痛感超人
  陈楸帆
  星期一
  夜晚的学校静得出奇,偌大的楼里只有一间教室仍然亮着灯,那是临考前加开小灶的补习班。一把沉稳严肃的男声循循善诱,同时在黑板上咔咔写着什么。
  〃如果说,拔掉一颗臼齿的疼痛度是5,桡骨开放性骨折的疼痛度为8,那么……〃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画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坐标系后,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拔下张老师的一片指甲。没错,只是瓜子壳大小的指甲,而不是整个指节或手指,可却能最大限度地刺激皮肤里的神经末梢以及感受器。
  〃……这样会是多少呢……〃
  张老师的嚎叫顿时填满了整个教学楼,他的面孔怪物般扭曲着,指尖的鲜血胡乱地洒在西服和讲台上,像幅野兽派作品。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回答问题。
  〃……10!!10!!!……10……〃
  〃喔?回答得很肯定哦。〃面具人兀自鼓起掌来,言语中饱含着恳切的夸奖。然后,挥起手里的老虎钳,刷刷刷,又是三片连着血丝的瓜子壳飞到半空。这回,张老师的嚎叫只持续了半秒,然后象是声带撕裂了般,只剩下粗重的气嘶声和喘息声。
  〃这样又是多少呢?〃面具人的语气像幼儿园老师般轻快。
  〃……一……百……〃张老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嘶嘶作响。
  〃噢?一个手指是10,四个手指怎么会是100呢,这位先生你的算术不太灵光哦,这样的水平怎么能乱收小朋友的补习费呢……〃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又有六片指甲落地。
  〃这样才到100嘛。〃
  面具人转向早已面无血色的七八个学生,十分满意地说了声〃下课〃,学生们条件反射般刷地起立,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说〃谢谢老师〃吗?可被绑在座椅上的张老师已经瘫软得像坨烂泥。
  〃周一是最忙碌的一天,今晚他会出现吗?那个不怕痛的男人?〃面具人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记者:超人,整座水塔压在你的身上,难道你不疼吗?
  超人:父亲曾经告诉我,我得的是一种叫做先天性痛觉缺失的家族遗传病,所以我感觉不到一切的疼痛。
  记者:跟大多数普通人比起来,您可真是个幸运儿。
  超人:父亲告诉我,上帝让我感觉不到疼痛,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免于疼痛,这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星期二
  健身房里光洁明亮,回荡着热血的跳操音乐,可却没有金属器械的撞击声,也没有肌肉男粗重的喘息,只有轻微的呜咽和呻吟。
  两名并排躺着的年轻人,胸前衣服敞开,一片血肉模糊。几根肋骨凌乱地从皮肤里翘突着,或者干脆就裸露在空气里,像是张出了几根白皙的兰花指,而旁边是两座黑漆漆的杠铃,横杠上溅着血花。
  左边的已经不省人事,右边那位还神志不清地报着数,〃……38、47……56……〃
  面具人蹲下,掏出一个棕色的小本,不时翻翻两个人的眼皮,颇为认真地记录着。
  〃嗯,安非他命成瘾者,耐痛阈提高30%……〃
  唰。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传来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