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17 08:53      字数:5132
  我翻了半天,撂下没买。卖报大妈送我一个白眼,我朝她笑笑,走了。
  高考考砸了,家里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好容易给我塞进一个艺术类院校,专业还挺好听,叫〃影视编导〃,也就每天看乱七八糟片子,看到眼瞎。有时看着看着,稀里糊涂的,仿佛又回到当年在老李那儿蹲通宵看毛片的日子,我就长长地〃唉〃了一声,很尼奥尼或者很夫斯基的样子。
  学校虽然烂,可就一点好,女的多,而且开放。她们喜欢跟你聊诗歌,聊哲学,聊鬼才看得懂的艺术片,聊人性的自由和解放,然后你就能随便上。当然,你上,别人也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多年以后,你也许会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通过某个女性的器官而跟某位大导建立了联系,你会感到汗颜或者欣慰,因为更多的女性器官在实现自我价值之前就已经松弛不堪,它们建立了太多无效的联系。
  而你还坚挺着,或者说,我还坚挺着。
  就算真的不行的话,还有〃大硬〃在后面撑着。
  第一次怀疑自己不行还是在大三那会儿,想来也是自己太不知道节制,把身子搞虚了,要不年纪轻轻的,怎么会不行呢。可就是怕,怕自己有病,怕被女人看不起,就去买药。那个忐忑啊,来回倒腾了好多圈,才下定决心开口。
  柜台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捧出一堆盒子来让我挑花眼。我心虚气又急,就让她推荐,小姐就用俩指头掂出一小蓝盒来,说是高科技新产品,效果好又便宜,还是天津产的,刚出厂。我心想这又不是买鱼买菜,还图新鲜呢。可那商标一下就让我定神了,上面用中英文写着〃大硬MacroHard〃,金灿灿的,下面还有小字〃国家重点实验室科研项目〃。就那么一刹那,老李、大糖罐、小糖丸、毛片儿……一连串久远的人和事在我眼前呼啸着掠过,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买了药回去,没吃,只是拿着说明书细细的看。
  二寸见方的小黄纸片上,列了大堆成分、化学式、服用方法、储藏方法……只在最末用两行小楷写着:
  本药品系国家重点实验室依据弗洛依德经典理论,以爱因斯坦质能转换公式(E=MC2)为基础,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采用国际前沿技术精制而成,保证品质优良。
  翻过纸背,密密麻麻地铺排着防伪水印,翻来覆去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对着日光灯,我捏着药丸来回端详,指头大小,有点椭圆又有点棱角,带点蓝又带点绿,在灯光下泛着点点磷光,这光里闪着黎伟、大刘、二虎子……无数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庞,当然还有王飞飞和我自己的影子。
  我终于没有吃,连药带盒丢进了垃圾桶。
  有些事情,晚明白不如早明白,早明白不如不明白,就像有些话,晚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不说。老李是个明白人,他不说。
  〃大硬〃的生意越做越大,搞起了网络游戏,又到香港上市圈钱,还准备上NASDAQ,走国际化路线。又有小道放话说〃大硬〃已经得到上头批准,准备做合法的成人网站,这一利好消息带动当天〃大硬〃股票涨停。我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怀疑,可转念一想,只要它够大够硬,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毕竟中国人口这么多,市场这么大,有千千万万的青少年在茁壮成长,还有千千万万的中老年在苟延残喘。
  药店专柜里春药的种类越来越少,后来国产的只剩〃大硬〃一种,再后来连进口货都消失了,清一色蓝汪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不消说,〃大硬〃已经开始出口创汇了。
  老李抛头露脸的次数越来越少,都说他已经退居幕后,坐享其成了。我却疑心他还在鼓捣他的破机器,在琢磨着什么新招儿。
  好不容易憋到毕业,却又成了待业青年,在一家小破影视公司骑驴找马地混着,连续熬上十天半个月的通宵,挤兑些狗屎肥皂剧本,然后再没日没夜地睡上一礼拜。麻木,漠然,话越来越少,连做梦都充满了各种俗到爆炸的肥皂情节。
  这就是我的生活,像我的剧本一样,全是狗屎。
  有时路过当年住的那片地方,现在已经是高楼林立,宽广的玻璃幕墙上倒影着蓝天白云,干净且漂亮,只是有些扭曲。我会想起这摩天大厦底下曾经的胡同、院落、古树和老墙,还有从天空低低划过的鸽哨,它们都已变成废墟,被岁月掩埋,被人们遗忘。我会想起儿时的发小,同窗的哥们,你们现在在哪呢,日子过得还可以吧。我会想起老爷子,然后鼻子开始发酸。我还会想起老李和他的录像厅,和他那句磕磕巴巴的话:
  这里或者那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问自己。
  真的是一样的么?
  没有回答。
  2004/6/28
  後啓示錄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盛夏的果实》
  1.
  开始,他总以为那是些蚊子,直到第七个失眠的夜里,他起身趴在地上做俯卧撑,……24、25、26……之后,那些纷飞的小黑点逐渐象气球般膨胀,在星空下作凡高式的旋转,挤压着他的眼球。不巧的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于是,伴随着嗡的一声巨响,额头上炸开了一片白光,而他,缓缓地倒下。房间、窗台上的兰花、倾颓的城市、明亮如昼的夜空……整个世界以极快的速度逃离他下坠的躯体,象最初一样。象最初的最初一样。
  是的。我必快来。
  灵在水面上运行着。爱默生错了,阿西莫夫是对的。
  还有可怜的居维叶①。
  可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
  2.
  大概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坐在CD CAFE的角落里,对面放着一杯喝了三分一但是已经被捂热的冰水,里面缓缓地打着转,象凡高的星夜。没有乐队表演,空气中飘着Chet Baker的Stella by starlight,那是他脸上爬满皱纹之后,摔成肉酱之前的最后一张唱片。年轻真好,年轻时死去真好。
  我要我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想要。
  他耳边回响着她那句话,一边竭力地想辨清桌面上那张纸条的内容,好象是广告。
  没有酒精,没有近视,可他失败了。
  他恼了,抓起了纸条。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他笑了,另一句话从时空缝隙掉了出来,之前它被储存了两年。
  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生活,会有的。
  保质期已过,请勿食用。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伴随着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象被压在了巨大的褐色幕布上,没有深度,没有方位。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额角磕在桌沿上,湿漉漉的一片。
  3.
  13世纪的英国圣方济各会修士罗杰·培根开创了合乎现代规范的自然研究,而400年后另一位培根接过他的担子,强调以观察与实验作为建立新的认知体系的基础,人们称之为科学。这种信仰迄今已数百年,有信,有望,有爱,这其中最大的不是爱。
  他决定去拜访他的一位医生朋友。
  全面检查之后,医生笑笑说,拿几支眼药水回去,每天三次,每次滴完闭眼8小时。
  他楞了一下,笑了。
  〃你没事,多休息,别把自己整太累了,对了她怎么样。〃
  〃……走了……〃
  哦。医生脸一转,指着玻璃外的另一个房间。
  〃最近忙得很,都是些滥用抗生素的,难办。〃他摇了摇头。
  他顺着医生的手望去,在那白色的幕布后,有一个个幽灵似的人影飘动,他想起医生喝酒时喜欢引用的一些骇人的笑话。
  4.
  在亚里士多德的《诗论》下册中谈到,笑可以使愚人免于恐惧,笑可以使人们明白,这世界比我们相信的还要糟。
  而先知说:我在嘴上放了勒绳,哑口不语,自我谦卑,我制止自己连真实的事也不说。
  那本书还没被找到。
  5.
  你知道吗,自你从子宫脱落开始,就有无数的微生物附着在你身上,它们的总数量是你身体细胞的十倍。看你的脚,每平方厘米大概有2…3万个,当然,汗毛重的和香港脚要乘以3,头发、腋下等毛发浓密、腺体发达的地方可以达到250万,脸,哈哈,中东油田,细菌天堂。含在嘴里的啤酒突然变味了,迫不及待地想喷到他脸上。
  〃正如我常说的那样,〃医生把他从酒吧拉回到诊所,〃它们并不都是魔鬼。〃
  你知道吗,微生物世界其实跟人类世界一样,葡萄链菌会在我们的嘴里建立城市,我们管那叫〃膜〃,每天有成千上万的罗马就在你唇齿间建立崩溃,每天都有过亿的生命在你体内发动战争,生存或死亡。你知道吗,沙氏菌就象希腊人一样,借着脂肪分子这特洛依木马潜入人体,而幽门螺杆菌虽然对大部分人是无害的,但总有两成人会对它们发生反应,千方百计杀灭它们的同时也损害自己的胃壁,就象对待知识分子一样,哈哈,还有还有,在你死去的时候,就会有腐败分子芽孢梭菌开始吞噬你的蛋白质、脂肪和肌肉,直到你变成一堆……
  〃你知道吗,〃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看到医生严肃的站在面前。
  〃我怀疑你得了CFS,慢性疲劳综合症,去年美国就有600万人得了这种病,特别是你们这些节奏快,强度高,压力大的压榨性行业,而西医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
  〃我会怎么样?〃
  〃很难说……最坏的情况……我想你需要的不是西医。〃他掏出一张小纸片。〃这是我的一个熟人。〃
  他仔细地辨认着那几行潦草的手书。〃还有,小子。〃他抬起头看着医生一脸沉重。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下次喝酒可要记得叫上我哦,我不老吧,才32耶。〃
  呵呵,他玩味着医生的叹词,笑着走出了诊所。
  我才26。
  罗杰·培根1277年被指控玩弄魔术和占星术,在狱中度过了15年,当他重见天日时已经是78岁的古稀老人,两年后死去,据说临终前他曾说:〃为了结束无知,我自寻烦恼,为此深感后悔。〃
  6.
  窗台上的君子兰贪婪地吮吸着阳光,然后把柔媚的身段舒展成一朵怒放的星云,旋臂披盖在青瓷花盆的边沿,熠熠生辉。
  又是一个艳阳天,他抬起头,屏保上绿色的字母如流星急速滑坠,在深邃的黑暗中拼出〃THE MATRIX〃,子宫、母体、矩阵……存在即被感知,贝克莱说。
  他揉揉模糊的双眼,试图找寻昨晚最后存储的数据,未果,却记起了昨晚残留的梦。
  黑色的老人,在狂欢的舞会上出现,跟他说话;黑色的老人,在丛林中出现,跟他说话;黑色的老人,在他的枕边出现,跟他说话;他不说话。老人给了他一支墨绿的试管。他是一个小孩,一个拥有魔力的小孩,能够帮人消除病患的小孩。腹部胀起、蠕动,小孩怀孕了。他惊恐地跑出村子,跑进森林,躺在草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鹿来了,舔舔他的手,吐出了一具巴掌大的骸骨。
  虎来了,舔舔他的脚,吐出了一滩粉乎乎的肉团。
  蛇来了,舔舔他的脸,吐出了一汪黏糊状的血污。
  他恢复了,回到村子,黑色的老人倒在田野的中央,腹部凹成一个黑色的洞。
  他并没有弗洛依德或拉康一番,只是感觉隐隐作呕,因为他已经在这机器前呆了数十小时,而那该死的答案并没有随着他脑癌发病几率的提高而得到解决,结果他又想起了挂在肾脏上方3厘米处的手机。能源早已枯竭。
  戴奥尼夏的宠信,狄厄尼索斯,丢番图方程②……
  7.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安息了。
  5.4亿年前。寒武纪。
  不行,他无法集中精力,如何在三个非线形关联的混沌世界间建立通道,如何突显创意与可玩性,如何在偶然与必然间达致奇妙的平衡……这简直是僭越上帝的工作,而他只是个小小的游戏程序员。
  他曾经期盼从各色小药丸中能够求得灵感,不不,当然不是〃墨斯卡灵〃或者麦角酸酰二乙胺,虽然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奥尔德斯·赫胥黎曾经疯狂迷恋着它们,甚至披头士还将后者谱成著名的《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但他们对于这个美丽新世界来说,确实已经过时了。
  然而他呕吐、无力、厌食,他看着茶杯上橘黄色的花纹盛开蔓延,洛可可式地缠绕着所有裸露的物体,他看着那疯狂吮吸着能源的手机屏幕上,蓝幽幽地闪着那条重复发送的信息,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就快到了,别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