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幽雨      更新:2021-02-26 23:22      字数: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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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
  宋青叉腰开腿站在了门前,面色黑如锅盖,两条眼睛,一副嘴。她眼睁睁见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的为奇抱了自己小辫儿冲天的女儿瓜田李下跨进高槛,忽而松一口气,紧接着咬牙切齿。 “为孩孩!你这天杀的惹祸精!!!!!” 因为那声响着实惊人,以致于为奇脚下踉跄,孩孩惊骇拉了拉遭污成团的衣裳。十方儿连忙满头大汗赶出来,“还是二少爷你有办法。”他说,“回来就好,宋青,宋青……”接过已失踪半日的心肝,玉面孔总算松弛下来,几根皱纹倏忽不见。宋青冷哼,红绿起面皮:“那广微姑娘本开心心同二少爷说笑,谁想这惹祸精一来,就推得人家玉山倾倒!好啊!好大的力气啊!!!不许吃饭了!!!!” 为孩孩害怕,当场扑到爹爹颈项深处,哇一声哭出来。
  为奇皱眉,“宋青,孩孩年纪尚小,广微妹妹心胸宽广,想来也不会真个责难她的。” 宋青眯目,“哦?你倒也明白人家是心胸宽广……”她转了转眼珠与锋利舌尖,“那么市斤姑娘温柔舒婉,句容姑娘才高八斗,小糖姑娘情深四海,一点桐姑娘美貌无双,还有袖袖、闲闲,蓁蓁、连连,哪一位不同为家门当户对,二少爷到底何处不满意,竟都私下里软语回拒了去!!!”已婚妇女气势汹汹,用的是戏曲里的古老道白,又略带几分讽刺地收尾。为奇苦笑,搔了搔鬓角。冤枉!他也很烦恼啊!妹妹们各有千秋可爱无敌,老爹大哥又都眼睁睁盼着,自己的心里完全明白。可是,平上去入下,总好像偏差了几度。宋青狠狠瞪了眼为孩孩,乘隙上下检视其四肢,并未发现跌跤痕迹,只有泥土,和野花,顿时也明白小姑娘方才去了何处。心下到底有些恍惚起来。这世上本没有安排置之死地而犹生的这条路,走的人多了,竟也成了路。
  她叹息,蓦然想起为奇从前闲来无事时做过的一首诗:神州自古文飞扬,江南才子代代狂。唐有王勃今有我,多少女儿为我伤。铮铮侠骨铿锵锵,所谓伊人泪汤汤。墓前两株小野花,万丈才情冻成霜。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却并非定是为了一个地方,也可能,是为了一个人。感伤过后,宋青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如此,但是,难道有去无回者的审美光环,真能够遮蔽住活人的视线?
  十方儿抱着为孩孩进到屋里去,为奇跟着,宋青吱呀闭门。周遭已起凉意,升暖的炉子里像是有人呜呜在哭,良久哭罢后,又开始沉吟。孩孩见母亲似乎气已消减,便很放心,肚子咕噜一声。 “大哥呢?”为奇问,“开饭罢。” “哼!”宋青道。十方儿答:“最近红少爷的肚子总不太得劲,大少爷陪他去村口文先生府上,让给看看,说是晚些回来,让二少爷你们先吃着。” “老爹呢?”为奇好脾气笑笑,又问。 “哼!”宋青道。仍是万能小厮凑上来答,“老爷已经吃过了。” “那我们吃饭,来来来,孩孩,坐叔叔这里好不好?” 为孩孩立刻表示欢呼,手脚并用爬过去。
  “哼!”宋青道,“她自不必吃饭。” 小姑娘先是发愣,嘴巴由圆成线,抖一抖,再抖一抖,终于忍不住大哭,眼睛里又出来洪水。 “宋青,你要讲道理。”看到理智不占上风,有识之士失去了理智,自己也开始激动。为奇拍案而起,“孩孩又做错什么!” 宋青立刻也跟着拍案,“二少爷!人都死了许久,你还闹什么!” 为奇脸色蹒跚,毫无防备,扑通一声堕入往事。 “那人活着时,二少爷你不屑一顾刀枪不入,难道只有他死了,倒肯守节不成!”宋青叫嚣,红气膨胀到眼角,咄咄逼人。十方儿大急,本欲起身,忽而想起什么,又慢慢坐下去,只径自拍着孩孩的背,轻轻哄她。 “孩孩,嘘,不哭,你娘并没有骂你。” “宋……宋青……”为奇左右看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 “我说什么,二少爷难道还不明白!” 为奇一瞬不瞬看着宋青,大力吸气。良久后,他低下了头,再抬起时,风雨欲来的眼神已然全盘消去。
  “宋青,”他很平静地道,“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传奇小说里装模作样的主角?” “你觉得我同情他,因而已经爱上他了?” “你觉得,我是为他,甘愿不娶?” 为奇叹口气。 “宋青啊宋青,将心比心……”他似乎很有些疲惫,伸手搂过孩孩。
  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眉目寸尺寸长,开口叫叔叔的时候,比起那些个史书中描写的倾城倾国,也许不无相似之处。 “你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 宋青别开脸。为奇笑了,“我对他所作的一切表示感激,对相处的岁月也不会轻易遗忘,但是,恩自恩,仇自仇,从来不能作抵。”他道,“生死都是一样的。” “小为叔叔……” 为孩孩搂住为奇的脖子,轻轻抚摸他的眼角,“不要紧的,不要难过……” 于是那个地方,便愈发柔软。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终究变成为亲切的回忆。 “可是……”宋青张一张口。为奇抱起孩孩,“你有十方儿,大哥有小红,文叔叔有米先生,小六有细眉,肉菜有小腰,米三和米七有酸秀才兄弟,难道为奇……”他回头,“就不许等待一个真正能让自己甘心倾倒的人么……” 宋青看了眼十方儿。十方儿看了眼宋青。举案齐眉夫妻,面面相觑。 “走!孩孩,叔叔带你吃饭去!”为奇温柔亲切地抱着小姑娘,穿过长廊,向宅内行去。间或还有问答。 “孩孩说好嫁给叔叔的。” “嗯!” “可不许赖皮。” “嗯!” “……” 十方儿噗哧笑出来,“我帮忙去布菜。” 宋青点头。腿长腰细万能小厮一溜烟跑起来,顷刻无影。
  原地只剩宋青。
  她站了良久,抬头望天。但愿明夜月光,续移照今朝
  “大少爷,”她忽而转脸,忽而说。“看来的确是我们多虑了。” 阴影转折中,为望城扶着断臂,若有所思。 “宋青,”他沉吟,“做得不错,台词记得也很好。” 宋女官大喘气,“您都不知道,方才二少爷的脸色可吓人了,我差点以为会扑来咬我。”她很有些记仇模样,有些恶意,嘴巴撇成鞋底状,“对了,小红少爷还在拉么?” “辛苦你了。”为望城未动声色,只不过眯目,“宋青。” 宋青骇笑,“自然的。” 她向隐隐含着凤凰气质的男人福一福,不再言语,侧身退去。为望城也终于将眉完全展开。原来,弟弟,还是那个弟弟,他想。于是,四季顷刻消弭。前院里,小荷才露尖尖角,居后幼梅树,花开有期。
  (完)
  《切腹》
  用殷红图案簇拥白色颅骨,只身走过葬仪的队伍,切腹武士敲起了无头战鼓,十万种暴力,一声哀哭。第一次见他,是寅卯年的三月月尖。当时,宏吉与麻造两家还勉强能维持着表面的互相牵制,挟权臣之势,共同服侍那一个君临天下八方来朝的国主。
  京都的和平传染到了江户,是百姓的浮屠,也是持刀人们的末路。东边的风吹了过来,雪已渐渐融化成花,逐渐盛放,芬芳却怎么也温暖不了武士惨淡的春季。我一天擦刀三遍,试图抚慰我的灵魂,我的肠胃。我确实能听到刀的尖嚣。我无米度日,它也是饥肠辘辘。那日夜半,终于无可忍耐,持刀而出,奔走在萧瑟的夜里,影单衣单,心境凋零胃却寒,直觉自己似已异化为兽,浑身都是杀气。江户某处黑暗里,血腥涌动,我警觉吸鼻,右手握紧刀柄,似有女人的声音在抽挛。拐入暗巷,顺着武士的灵感看过去。一个女人垂死仰躺,双腿被张成屈辱的尺度,瞳亮如天上星,恐惧也是,绝望也是。在她之上,男人野兽般伏着,左手握刀,右手抓住女人的一大篷乱发,上下摇荡。我垂下眼,这事总是发生,如此年岁中,武士犹为弱者,何况无主的女人。当时,真的立刻就想转身,想重新回到江户的夜街去求我的生。但是,我的刀…… 它却不答应。持它纵身起落,我在挥刀前依例大喝。男人肌肉瞬间鼓涨贲张,只微扬左手,回过头,杀性与血腥毕现,他露出白齿,轻蔑一笑。于是,我便落在了远处喘息,好久未曾运刀,不想竟也生疏起来了,我的活命之道。那男人得到了时间站起,虽仍是全身赤裸,但也在瞬间由守入攻,他举起刀,摆出个杀人的起势,反光中,我一看便知,今朝遇到了高手。将刀圆个半月交到左手,沉气踱步。我的方向是背风。他大喊一声,却并没有立刻冲过来,寒芒一闪,横切刀光。竟是十字逆刃。我叹气,因为那已经不是普通的高手,普通的棘手。左手挥刀,右手捂住心脏,耳边鼓鼓风起,女人在哭。空气中多了谁的血的味道。那男人舔着刀冷笑:“左手?待我砍了它!” 刹那便又是一个十字。
  我想,拼尽全力的话,最多还能挡下三波。欲在下一刻,月亮出来了。血腥中荡入一股股久违的清香,死在月光里,也未尝不是适合落魄武士的归宿,我又想。凶猛的十字刀有瞬间的停顿。我背风背光,见是那垂死的女人拖住了刀势,虽然只有一瞬间。顺势一刀送了过去,“右心室。”我轻轻说,连着血拔出。静静地等了许久,谁也没有再动。我这才松出口气,原以为自己必死。
  赶过去看了看那女人,已咬舌自尽。我头痛,要不要一同埋了?可我三天没有饱食,方才又经生死,此时哪里来的力气与闲情逸致。正提着刀犹豫,那头有人拍掌。我倒飞三尺。巷口,有人堵住了月光。那就是我第一次见他,寅卯年的三月月尖。他摇着手中的疑似装酒的罐子,“左手刀不错。”他说。那天夜里,他叫我帮他拿着他的罐子,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洒了,然后借我的刀,在道旁的春花下挖了个坑。他说:“死了后谁都没有冤仇。”就将男女一起填进去,埋上土,插了株花。他看着我说,“你把罐子小心递过来。”顺手抛过我的剑。
  他说:“你的身手很不错,愿不愿意跟着我?” 我说:“有没有饭吃?” 他笑:“有,而且,随你吃到饱。” 我就跟着他走,带着剑进入了宏吉的世界。两年中,衣丰饱暖昼伏夜出地活着,时常有剑术高手来教导我,渐渐,我的右手已经变得比左手还要强大。他最后那次来看我,说宏吉与麻造的纷争已是不可避免,我知道他的意思,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他贴身带来一封信,是推荐到麻造远亲五十铃家的清白函,我接了过来,正式湮没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将成为一个内鬼。他匆匆走了,说是去买酒,据说宏吉智彦大人只喝上名屋老板娘亲酿的桂花酒。宏吉智彦,也就是宏吉家的当家,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我却从来也没见过。从五十铃到麻造,隔着登天的梯,我不能太过显山露水,所以攀登得犹为辛苦。两年后,我有了自己第一个女人,名字可能叫做百合。或者是千合。谁知道呢!随着政权的松动,麻造与宏吉的争斗已进行到了肉搏段,同时也是家臣武士们的黄金年月。我适时适度地表现,荣升挺快,转眼便能在麻造近戚下走路。那些日子,我每日清晨归家,刀上沾的可能是麻造方人马的血,也可能是宏吉方人马的血,躺在百合的胸前,我总问她,“你看我有几个头?” 她笑着摸摸,轻轻唱着歌。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女人,百合。或者是千合。我从来也没弄清楚过。然后形势就变了,宏吉内部出了分裂,一夕间溃不成军。我去过一次上名屋,也正是它燃烧得最旺盛的时候,火光冲天,我没有闻到桂花的香气。再然后,麻造家的当家野比谷宣布清政,武士们间都有传言,说宏吉智彦已死,而那个权倾天下的人物,同时也是我秘密的主人,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过了三天,我便在示众台前见到了他。他被狗似的缚着,已经不是一个武士的姿势。天上比那女,宏吉最亲近的家臣,他的这样的姿势,最好的宣告了互斗的结局,成王败寇,孰输孰赢。他似乎看到了我,隔着太远,我不知道。第二日,所有的麻造家臣都被聚集在了院中,中央一个白色的矮台,约两个踏踏米大小,前置着水桶与木勺。天上比那女跪坐在正中,面前放着他的刀。麻造当家宣布,天上比那女请求切腹殉主。
  我用右手握住我的刀,似乎那个惨淡的春季又回到了眼前。切腹武士是有选择副手的权利的,通常,都应该选择性情果敢并且剑术高强的人做副手,如果是十字切腹术,更要求看到取出的肠子,副手才能挥刀。麻造居高临下:“宏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