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4802
  鸲?br />
  他既跑不动,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两个声音是谁,他就低下头来拚命走。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他踩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来看,是血印,而且血还在从沙漠中渗出来,喷涌出来,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样。他抬头往远处看,前方依旧是一片的绿色,像个祭坛似的,隐隐约约地,有仙子在绿色中浮动,歌声也便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迹的存在了,但是后面那个声音却叫得更厉害了——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蹦!〃
  第三十三章
  嘉和从梦中被打醒了过来。他听见他的窗榻在蹦蹦蹦地被敲响着,有人叫他快开门,他听出来了,是嘉乔。
  嘉乔告诉他的那些话就如一个贼说的话一样。他告诉他这些话时的动作神情也完全像是一个贼。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嘉和身边挤出那些阴谋,牙齿磨得格格格地响:〃我实话告诉了你,我是看在大嫂份上才把这些告诉你。我手里提着我脑袋呢。我恨你们,我干爹说了私仇不用公报我才来了。明日再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对得起你们了。〃他站起身就要走,被嘉和一把拖住:〃你把爹气得吐血了,你差点没杀了他,知道吗?〃
  嘉乔一愣,说:〃是我救了他,谁叫你们把他弄到那种地方去的?〃
  〃谁让你们开枪舞棍的?你把嘉草脑袋都打伤了。撮着伯被你们的人打死了。你还是不是个人?〃
  嘉乔顿足:〃你还是不是个人?他们把妈逼死了,把我赶走,你还护着他们,你还是我亲哥呢!不就是想霸这份家产吗,连亲兄弟也不要,你还问我是不是人?我要不是人,上这里来干什么?〃
  嘉和愣了:〃你说什么,是谁逼死妈?是你那干爹你知道吗?嘉乔,你要是愿意回来,做我们杭家的儿子,我把这份家产都给你,我让你当老板!〃
  嘉乔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大哥会那么说,愣着愣着,悲从中来,说:〃当老板有什么用?妈没有了,妈的命回不来了!〃
  这么说着,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在这样的巨大的厚重的夜晚,杭嘉和没法也没脸再说一己的个体的事件。一切的一切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剑拔夸张的夜晚,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嘉和记起了把嘉乔的话传给大弟听。嘉平跳了起来,说:〃走,赶快告诉嘉草,大家分头去通知,先隐蔽一段时间。〃
  〃你也要走?〃嘉和有些茫然,〃你又不是谁的对立面,你站在中间,不走也没关系。不穿这身军装就是了,〃他突然有些激动了,抓住大弟的肩膀,〃正好,正好,你正好可以乘机脱了军装回茶庄来——〃
  嘉平第一次让大哥看到他的有些无奈的笑容:〃大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手里拿着枪,不是打嘉乔,就是打林生。我倒是想一枪崩了嘉乔,可是通风报信的又是他,他让我下不了手。既然我现在谁也不打,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
  叶子回到屋里,看见嘉平一副要走的神情,手就抚在胸口上,睁着眼睛,不问嘉平,却问嘉和:〃又要走?〃
  〃马上就走。〃
  他想了一想,就让叶子把那只兔毫盏取来,塞进他随身带的包里,还笑嘻嘻地说:〃看样子,这次又得带上这个护身符了。过去是半片,如今大哥成全了我,又是个完整的了。好了,跑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叶子惊慌失措地一头扎在嘉平怀里,说了一连串的日语,嘉平也用日语回答她,然后叶子又冲回屋中抱出了杭汉,硬要塞进他怀里。嘉平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哥,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我会回来的。〃
  嘉和却把头别了过去,他无法承受这种目光,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杭汉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世界上有什么生离死别的事情,嘟吹了几句,就又睡着了。
  当着嘉和的面,嘉平把叶子拉到胸前,说:〃大哥,叶子和汉儿,交给你了。〃
  嘉和心一阵狂跳,为了掩饰,说:〃别说这些,一家人。〃
  他们两兄弟悄悄摸进嘉草住的小院子时,开门的却是小妹寄草。
  〃你阿姐呢?〃
  〃她睡了。〃
  两兄弟就去敲门,门一开,床上干干净净,根本没人。
  〃说,你阿姐上哪去了。〃
  寄草看大哥二哥都变了脸,自己就吓得要哭,说:〃别骂我,阿姐成亲了。〃
  两兄长就骂她:〃你开什么玩笑?说实话。〃
  〃真的成亲了,嫁给林生哥哥,我们三人,用茶当的喜酒。〃寄草一本正经地说。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嘉和急得直打转。
  〃没疯!〃寄草说:〃林生哥哥说,他就要死了,再不成亲就来不及了。嘉草姐姐也说,真的他们可能都要死了,嘉乔那天打了她一棍子,差点没把她打死呢。〃寄草这么说着,自己就害怕得哭了起来,〃大哥二哥别告诉妈,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妈要伤心的一.….〃
  两兄弟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嘉草和林生果然都有些反常呢。
  嘉和亲自把嘉平送到门楼口,嘉平心里有事,转身要走,突然右手被嘉和拉住了,嘉和有些慌不择言,说话使幼稚起来:〃嘉平,嘉平,很好笑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有血……·〃
  嘉平使劲握住他的手,说:〃血不是梦,是现实。大哥,你真是一个梦中人,该清醒了!〃
  他想走,但发觉嘉和依旧不放手,明白了,说:〃你别担心,我还没喝上今年的新茶呢。〃
  一使劲,挣脱了大哥的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公元1927年4月11日,杭嘉乔跟随着军警冲入市总工会,就在大门口碰到了手拉手正往工会门里进的林生与嘉草。杭嘉乔看见那男人竟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在一起,原先的宽有之心烟消云散,陡然升起一阵歹毒之心:好哇,冤家对头,竟敢来勾引我妹妹,指着林生便吼:〃他是共产党!〃
  军警上去时,要把嘉草也一起绑走,被嘉乔拦住了,一巴掌把她推出老远,说:〃她不是,她是拱定桥蒙白船上下来的婊子,我认识的。〃
  林生也不反抗,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对嘉草说:〃你走吧。和你无关的,该干啥就干啥去!〃
  嘉草没走,靠在墙上,她惊得目瞪口呆,刚才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院子里亲吻拥抱,林生的手还在她胸口移动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铐起来了?这么想着时,林生却已经被带上囚车,呼啸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寄草想,她的嘉草姐姐就在那时候走向疯狂了。她是那么样的一个弱小的女子,情感却是那么地深逮,真是像幽兰这样的女人啊,天生只配生在空谷中的女人。把她捧回家的山中猎人突然就被虎狼吞没了,你叫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她痴痴呆呆地靠在床头,握着寄草的小手,一会儿微微地说:〃你的手真好……
  〃一会儿眼睛发直,声音急促:〃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小寄草知道,嘉草姐姐说的是小林哥哥要死了。她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姐姐和林生,真正是愁得心乱如麻。她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一气,得想个办法。大哥二哥都不见了,大嫂也不见了,二嫂在屋里抱着儿子哭,爸在禅房里吐血。撮着爷爷一死,爸就开始吐血了。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妈,可是妈正抱着嘉草姐姐哭呢。嘉草姐姐好像没听见,只是卡着妈妈的双肩,咬着牙细声细气地叫。〃要死了……要死了……〃
  妈一边抱着嘉草,一边对她那不搭世事的小女儿说:〃怎么办呢,寄草,你说我们怎么办呢?茶庄关门了,茶叶卖不出去,没有钱,怎么把你小林哥哥赎回来呢?〃
  寄草想来想去,便想到了干爹。她想干爹他骑着一头白马,威风凛凛,谁都敢骂,干爹会有办法把小林哥哥救回来的。她要去找干爹,一个人去。她拔腿就往大门外跑,在门口看见了赵寄客。干爹他拄着一根拐杖,急匆匆走来。她惊异地问:〃干爹,你的白马呢?〃
  〃卖了。〃干爹说,〃想拿这钱,换你小林哥哥的命呢。〃
  沈绿爱一听赵寄客把白马也卖了,急着说:〃你也真是性急,我让嘉和找他大舅去了,让绿村活动活动,小林准能放回来,他们能不卖绿村的面子吗?〃
  赵寄客想拿话驳沈绿爱,看着嘉草痴痴呆呆的样子,就不吭声了。又听门口有人轻轻咳一声,知道是嘉和回来了,赶紧跟着嘉和进了花木深房。
  杭天醉坐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预感到不好的消息而不忍倾听,又无法回避似的。嘉和看着爹这副样子,张了张口,就闭上了嘴。
  〃快说,你大舅怎么样?〃
  〃他说,不要说林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就是我们家的女婿,他也不会管,再说,嘉草又不是绿爱妈妈生的。〃
  〃这话是他说的?〃绿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以为他不会说?〃赵寄客说,〃你们去找他就错了!〃
  〃这个畜生!〃绿爱骂了一句。
  杭天醉看看绿爱,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也会是一个爹生的?
  〃他还让我传话给嘉平,让他回来赶快重新登记,再不回来,他要保嘉平也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吭声了。寄草哭哭泣泣地跑了过来,说:〃嘉草姐姐在拿头撞墙呢,她说她要和小林哥哥一起去死呢!〃
  绿爱便又慌慌张张往嘉草房里跑,一边说:〃赶快另外想个办法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凑了钱去托路子,再不要提沈绿村三字,好比我这个大哥已经死掉了。〃
  杭嘉和便再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弄到钱了,可这个办法又是他无法开口的。虽说忘忧茶庄他当了家,但这件事他却不敢当家。这么想着,便眼见着父亲站了起来,说:〃你们陪我去一趟茶楼吧。〃
  嘉和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父亲看上去便成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影子——他知道,父亲是要卖茶楼了。
  两个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辈子,现在可是都老了,一个气息奄奄,一个也两鬓如霜了。坐在楼上栏廊上,面对着西湖,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楼梯口上看。唉,那团又旧又脏的小红火,可是再也翻不上跟头了。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可西湖却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美丽。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美丽了。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发疯了,西湖,你的水怎么还可以这样温柔,你的杨柳怎么还可以这样飘逸呢?
  而且,送上来的这两杯龙井茶,你怎么依旧这样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头,看见了《琴泉图》。它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从明 代传至今日的诗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 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动声色。可是它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呢。
  他用手指指墙,嘉和一声不吭地把《琴泉图》取了下来。
  〃你真的要卖茶楼?〃吴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梦一样,不敢 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杭天醉点点头。
  〃我出双倍的钱!〃吴升一股豪气夹着怜悯同时冲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着吴升,吴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应吗?他杭天醉若答应,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灵可就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着多好,你要活着,看着我扬眉吐气多好……
  可是,杭天醉却把目光收了回来,又放开到了楼下,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三儿子、他的小仇人杭嘉乔在摘下那一副联子——谁谓茶苦,其甘如养;他看着看着,微微笑了,轻轻点了点头。而吴升,在他的对头点头的一刹那,规的一下,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林生到底还是被作为共产党武装暴动的一名重要案犯,与他的同志们在松木场被公开处决。他被处死的形式,本来还算文明,枪毙而已。但是,每当刽子手把枪举起来瞄准他时,嘉草就挣脱母亲绿爱的手冲上去,抱住五花大绑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队又都不得不放下枪来把她拖下来,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刑警队长就很不耐烦,想不如就那么一起枪毙掉算了。旁边有人便在他身边嘴咕,说这女子是沈特派员的外甥女,刑警队长发着牢骚,说,怪不得这女子胆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两回。绿爱一个人哪里拉得住披头散发发疯一样的嘉草。她原来是想一个人来收尸的。嘉和外出去打听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厉害,赵寄客因为写信骂国民党,自己被软禁了起来,结果杭家竟也只有绿爱这妇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