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4812
嘉草很难过。她不生嘉和的气。但她知道嘉和的确变了,从前那个大哥不见了。
〃大哥,你不去,嘉乔也不来,爹在灵隐寺也不回来,这么大的院子,就剩下妈和我,多冷清呀!〃
〃要那么热闹干什么?〃
〃今日是中秋节啊。〃
〃那是你们的节日,和我无关。〃
嘉草难过了,要哭:〃大哥,你别这样,妈难过着呢!爹要出家,你又不下楼,茶庄怎么办啊?〃
杭嘉和躺着一动也不动,半天,说:〃嘉草,不要想着这些,无力回天的。〃
嘉草不太听得懂嘉和的这些话,又担心妈在下面等急了,只得匆匆地跑了出去。
嘉草记得她回去的时候,寄客伯伯正和妈聊着天呢。
绿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叫也是白叫,嘉和也不会下楼的。嘉平呢,连封信也没有,连带着那位方西冷小姐也没有了下落。方家原本想和我家做亲家,现在亲家不成,倒是成了冤家了。嘉乔呢,倒像不是杭家的人,活脱脱是吴家的子弟一般,连中秋节也不晓得回家团圆。要再说天醉,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存心要出家过六根清净的日子,只把这么大的忘忧茶庄就扔给了我,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赵寄客沉默了半晌,才说:〃照你这么一说,倒还是我无牵无挂的更省心叹!〃
就在他们这样说着话时,嘉草看见一个人向院里走来,身影步履,像是方家小姐。嘉草眼尖,凑向前去,叫了一声,那人果然应了,绿爱和赵寄客都惊异地站了起来,果然是方家小姐方西冷。
小姐拎着一只柳条箱子,疲惫不堪,开口就说:〃我刚从城站下来,吃力煞了。〃
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刚刚准备给嘉和坐的位置上。
众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都惊疑,但谁也没问她话。方小姐见了桌上西瓜,便说:〃我口干死了。〃抓过了瓜片,便狼吞虎咽,瓜子呸呸地往手心里吐。这样吃完两片瓜,她才喘过口气来,惊异地问:〃咦,嘉和呢?〃
绿爱却淡淡地问:〃你回家了吗?〃
〃没有。我没想回家。〃小姐坐舒坦了,拿起把扇子就扇,〃唉,嘉和呢?嘉草,快去告诉嘉和,就说我回来了。〃
〃等等。〃赵寄客止住了嘉草,从方小姐手里取回了扇子。
〃走,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找嘉和有事。〃方小姐似乎看出大人们的敌意来,才说,〃我真有事,我带着给嘉和的信呢。〃
〃谁的?〃
〃嘉平。〃
〃你见着嘉平了?他在哪里?〃绿爱一把抓住了方西冷,激动地失了态。
〃在上海。〃
〃在上海?〃绿爱低低叫了一声,〃在上海什么地方?〃
〃他不让说。〃
〃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上海离杭州有多远,他也不回来看看!〃
〃伯母,你就错怪他了。〃方西冷搁下了刚捧起的茶杯,〃他也没时间,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做母亲的心又惊诧了起来。
〃这回去远了,出国了!〃
赵寄客不禁失声惊叹:〃这小子可真会跑!〃
嘉草年幼,也好奇地问:〃西冷姐,你怎么没去?〃
方西冷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嘉和不是回来了吗?我去找他,我有话要跟他说呢。〃
说完,一把橹过了嘉草,就让嘉草引了她去了。
绿爱掩面哭了起来:〃嘉平,你这不懂事的东酉,你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只怕你回来,忘忧茶庄也倒了,姓杭的也就算是破产了了事呢!〃
方西冷再次看到的杭嘉和,冷冷清清地躺在竹椅上,身体削薄,他月光下的轮廓,是那么样地无依无靠,孤立无援。他躺着的样子,甚至透出了走投无路的沮丧。看见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惊奇,他也不仰起头,他只是睁开眼睛,半晌才说:〃你?〃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给你们带信来了。〃
方西冷小姐看见了杭嘉和长眼睛下的黑眼圈,还有他的那双因了月光而更加渲染了的密密的眼睫毛,这样的睫毛,真该是生在女孩子身上才对。
〃是嘉平的信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嘉和从方小姐的口气中听到了一丝的不恭,然这样的不恭,又往往是和亲呢连在一起的。他因此而欠起了身子,伸出他的薄薄大大的手来,方小姐迟疑了一下,才知道他要看信。
这封信和以往写得大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写给父母的,口气中传统的恭敬又重新占了一席之地,夹在一大堆豪言壮语之中,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又好笑又感动。看来,血缘关系又被嘉平重新承认了。
父母双亲大人:
儿在沪上向你们致以最孝敬的问候。
儿一别双亲大人半载,其中甘苦,不言而喻。儿现已抛弃无政府之主张,不日将赴欧法等国,实地考察学习,以图中国富强之途,成功之门了。切望父母双亲大人万勿伤悲。儿临行离家时携之兔毫盏半爿,实为儿对故乡父母的一片挂念。
他日走到天涯海角,人与残片俱在,终是一点纪念。双亲既为社会奉献一子,也犹如地藏王一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普救众生,菩萨心肠,当可瞑目矣。
若问何日为归期,须当中国富强成功之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中国不强大,此生不复见。
致 颂
儿嘉平叩拜于沪上
方西冷看着嘉和,手里拿着信纸籁籁发抖,烛光下,目光忽明忽暗,便问:〃都写的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嘉和一声不吭,把信给了方小姐,方西冷看了,淡淡一笑说:〃怎么一个字也没提我?这个嘉平。〃
嘉和认真地看看方西冷,眉头皱了起来,觉得她陌生了。
嘉和的眼光,聪明的方西冷小姐是看出来了,便说:〃嘉和,你看了这些,自然新鲜,我是在那里和他们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这些话,我却是耳上都听起了老茧的了。〃
嘉和这才想着要间:〃你们不是在北京开着茶馆吗?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呢?〃
方小姐对着月亮,长叹了一口大气,说:〃我此刻坐在这里,吃着西瓜,看着月亮,与你说着北京的那个茶馆,简直就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哪里会有那么可怕?〃
〃嘉和,你是不晓得。社会哪里是像我们想得那样仁慈,光是北京城里的地皮、房租这样昂贵,要靠开茶馆来维持半工半读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钱是一开始就缺的。只是据我所知,茶馆开得好,大约收支还是可以平衡的。〃
方西岸那口细细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一闪闪的,像一根根的小铲子,一边细细铲着平湖西瓜,一边长叹一口气,说:〃从前我听人说开茶馆的人都须是'吃油炒饭的',我还不懂,这一次开了才晓得,你若没有那一张油嘴,如何摆得平这四面八方的来客。〃
嘉和想了想,倒是忍不住极淡地一笑,说:〃也是,我家开茶馆的,那张嘴总能说得稻草变金,白誊会游。〃
〃这倒还不去说它。顶顶可怕的是吃讲茶,我们那个茶馆,开了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了。〃
嘉和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敲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开茶馆时,门上四处须贴了'禁止讲茶',要不然,地痞来了,一场混仗,你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敌得过他们?〃
〃嘉平哪里有你的那一份子务实的心。他整天就跟做梦似的,张口都是大话。好不容易把个茶馆开了起来,一连四天,北京城里的学生都往我们那里拥,茶吃得精光不要说,茶盏也不晓得打碎多少只。什么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科学救国、实业救国,还有列宁主义,统统都到茶馆里来辩论。累了就到角落里睡一觉,醒来再吵,声音大得邻居受不了,便去报了警察局。好嘛,警察局也聪明,弄了一批天津的青皮和北京天桥的地痞,来茶馆吃讲茶,讲着讲着就开了火,桌椅板凳,统统砸了个稀巴烂。嘉平去阻劝,头上砸个大口子,茶馆没开成,医药费倒垫出去一大半,这叫什么事啊?〃
方小姐说着说着,偶尔露出了几句北京话。嘉和觉得奇怪,怎么他过去从来没有发现方小姐那么会说,那么伶牙俐齿。
〃你们就那么去了上海?〃他好奇地问。
〃到上海是为了去法国。〃方西冷轻描淡写地说,〃我劝嘉平别去算了,就在北大读书,他不听。他这个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她突然想起来了,嫣然一笑:〃你快看他给你的情吧,你们两兄弟啊,鬼鬼祟祟的,还挺投机呢。〃
嘉和我兄:
见信如见人。
今夜,是我在沪上的最后的一夜,明日,我等同学少年,便将取道海上,去法国勤工俭学了。
我的思想之所以从实践转向欧洲,并非心血来潮。半年来种种社会之改造实践的虚妄,尤其我们这次在北京开茶馆进行工读互助的失败,究其原因,无非两点:经济的窘迫以及团体能力的薄弱。诚如你来信中所言,靠我们单枪匹马,在这风雨如磐黑夜弥漫之社会,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殃及他人的前程和性命。你叙述的跳珠之死,给了我等同志强烈的刺激。我们日夜痛苦辗转不安,反覆思考,寻求中国之出路逐渐明朗,晓得了社会没有改造之前来进行新生活试验,不论我的工读互助团,还是你的新村,终究是要统统破产的。须知要改造社会,终得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那样枝枝节节的努力,到底是不中用的。故弟已抛弃无政府主义之学说,去寻求新人生与新的信仰,以求得国家的繁盛,民族的振兴。
嘉和我兄,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你能飞身沪上,与我共渡汪洋,亲临目睹与实践新的生活。然而,也是此时此刻,我已然明白,我们两人的命运,从此以后,便要截然地分开了。
因了我的献身于社会,我的家庭及父母的悲伤,只有由兄长嘉和你来慰抚了。我既已是决定了青山埋忠骨之念,父母譬如说是白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汝若再与我同行,岂非痛煞他们之心。献身社会者也是血肉之人,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长兄如父。日后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随身带之御字残盏,系你亲手所赠,弟当如眼睛般护之。弟知你喜茶爱茶,倘若日后你继承了茶庄,经营亦必有起色,一来也是代我尽了孝心;二来也为社会富裕积累了资金;三来华茶本为中华民族之骄傲,待中国富强了,地球上人人杯中聘的都是华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骄傲大成功?我
兄如有一日,使世界上人,个个知道杭州西湖之龙井茶,便也与弟殊途同归了。
又,此信请方西沿小姐转交,方小姐聪慧机智,活泼大方。我们合作,虽时有争执,但终不失为热肠之女子。因投奔理想而去,失落而归,弟愧疚不已,也只有一并交于我兄,妥善处之,万勿伤之。方小姐极其崇拜我兄,每与我争,必言:嘉和不是这样的!一笑。
别不多言。望兄振作,病体早康,他日会师杭州,〃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致 礼
大弟:嘉平
嘉和读罢此信,也不掩上,低着头,好久也不说话。方西岸觉得奇怪,只听得啪答啪答,似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在这样万籁俱寂之夜晚,十分地清晰和亲近。再仔细一看,是嘉和的眼泪,重重大大地砸在信纸上。
〃嘉和,你怎么……〃方西岸小姐十分吃惊。她是个性格变化多端的女子,很难体验心里最深处的那分情谊。如果说嘉和的内心最深处,是一座情感的花园,那么她的内心最深处,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执法官。她只是看上去狂热、任性,甚至神经质罢了。实际上,她是一个机敏的甚至有心机的姑娘。
这么剖析方小姐方西冷,绝对不是说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事实上,她亦是一个极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动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动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变也快。当她对某事做出最终裁决时,理智却又往往是带着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带着理智跑的。
在对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这样一只永不休止的钟摆。在忘忧茶楼相亲时,心里倾斜在那个在广场上欲杀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筹办茶馆时,钟摆又开始摆向在杭州郊外茶园上谈理想的哥哥。在上海和嘉平告别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样子,一口一个西冷同志的叫法,伤了她的心。她满心希望在船码头告别时,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关系,方小姐要的就是这份惊世骇俗的独特的好感觉。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