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4783
风,和从东向西吹来的西湖气流,在狮子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位置)集结。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雾气镣绕、云遮气挡,阳光呈漫射状,真正应了陆羽《茶经》所说的阳崖阴林之言了。
说到龙井茶的形状和沙制,也是极有趣的。从前我什1只晓得龙井茶之所以扁状,乃是因为乾隆下江南把龙井茶芽夹在书中送往京城给太皇观赏,因此,竟夹扁了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照九溪哥的说法,龙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颗一颗摸出来的呢。九溪哥打老婆虽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当了炒勺,直接在滚烫的锅里翻弄,这哪里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总结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等十大手法呢。劳动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极高的呢。
我之所以较为详尽地向你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乃是因为我近日认得了一个人才,此人名叫都锦生,对我的主张有甚大的启示。原来他是主张实业救国的,正在筹划着用锦缎织成了西湖的风景,拿到市场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龙井茶。中国实乃茶之故乡,把中国的好茶叶卖到外国,不是正好来解决民生倒悬的苦难吗?
况且这件事情,又是可以从一个人做起的,十分务实,不像我们目前实践的无政府主张,过分的遥远而不可行。不知你以为如何?我在这里闭塞失聪,真正地成了一个五柳先生,却又是不甘心就这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读团行动搞成了什么样?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这破胡公庙,投奔你来了事。
致礼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觉有些头昏眼花,便一头扎在床上,盯着帐顶发愣。
才一个星期下来,他已经有些腻味了。农民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说来就来。他们倒是更喜欢开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赌博,或者吹灯睡觉。
他和妇女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他宣传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识,着重讲了卢骚的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们听了十分地诧异,九溪嫂说:〃老话一直都说,男人生落是块玉,女人生落是块瓦,被你少爷说来。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这样说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愿,要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认真听着想着,这时方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吗?〃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说:〃你看我,想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我不是一个人就来了吗?〃
女人们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说:〃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命就随了心,少爷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连忙摇手:〃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什么?封建官僚!听皇帝的。我呢?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凭我自己这颗心。〃
虽然那么说着,被女人崇拜,依旧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时,九溪嫂头上一个大包,半个脸都肿了。嘉和吃惊地说:〃哎呀,九溪嫂,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山摔的?〃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好学。〃九溪嫂子也就顾不得高低贵贱,说,〃都是你说什么男人女人一样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里,男人又打我,我便与他对打,哪里打得过他?他边打边说——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来动手动脚,今年茶叶若是惹了晦气,卖不出去,打死你!呜呜呜……·〃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却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嘉和见不得人哭,九溪嫂这一哭,嘉和便觉得太阳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绿都旧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清汤寡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免不了阵阵头晕,见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说:〃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且坐一会儿吧。〃
九溪嫂哪里敢歇,边掉着眼泪边采着茶,说:〃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叶这个东西,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裸草了。〃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门,给她洗脸擦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缓过了气来。
嘉和才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说:〃杭少爷救我一命吧!杭少爷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连拖带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说:〃你要再这么跪着,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这才安静了下来,流着眼泪,把前后的经过跟嘉和说了。
原来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虽住茶乡,但父亲在外做小本茶叶生意,养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飞来横祸,父亲和大哥在长江上遇着了风浪,父亲淹死了,大哥被救起,这个救跳珠大哥的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个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亲死后,一家人便掉进了苦海,长兄一是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家里省口饭,便把十四岁的跳珠,许给了恩人的傻瓜儿子做童养媳。
恩人家里也是穷,但是对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时她又小,见了白痴也不害怕。如今五年过去了,跳珠已经十九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前几年,家里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圆房。傻瓜也是,别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情倒是记在心里,有事没事,人前人后,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齐流,吓得跳珠逃都没处逃。
近段时间,本是茶农的大忙时节,圆房的事情便拖了下来。跳珠也松了口气,以为又可挨过一年。哪里晓得,这几日,家里人又穷凶极恶地逼她圆房。今天夜里,二者竟然就把她锁进傻瓜房间,那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团,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来。大雨谤沦,黑夜弥漫,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 哪里逃呢?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没有一块屋檐可以藏身,杭少爷,我除 了奔你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跳珠呜呜咽咽地哭着,泣不成声。
杭嘉和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紧握拳头,犹如一只困兽,嘴里也翻来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声,说:〃杭少爷,你白天在山上讲的道理,别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本来就不愿意认命,凭什么我跳珠就偏要和个傻瓜过一辈子?我现在已经晓得了,有个卢骚的人,也是讲过的,人都是爹娘养的,生下来命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阴间见我的爹去……〃
她开始激奋,滔滔不绝地诉说。嘉和倒有些奇怪,看着这湿淋淋的村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体?现在是最忙的时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笋,还要插秧,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来逼你成亲呢?〃
跳珠气愤地回答:〃因为你来了呀,村里的人说,你是到我们这里来妖言惑众的,还说你是不肖子孙,被你爹赶出来的,还说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里,勾引良家妇女!我们家的人就怕了,说白痴不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络了,还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事……〃
嘉和听了这番话,先是发热,再是发冷,后来又是发热,一遍遍说:〃哪里有这种事情!哪里有这种事情!我是来改造旧社会的,哪里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杭少爷,我怎么办呢?〃跳珠说,〃求求你留我下来,让我做你的下人也好,我什么苦都吃的……〃
〃这怎么行?〃搓着手的嘉和说,〃我们的原则就是自食其力,第一就要消灭了剥削,平了这贫富的差距,你若做我的下人,岂不破了我的原则?〃
〃那我就和你一起建新村吧!〃跳珠愁眉苦脸地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嘉和盯着这个水淋淋的无家可归的女子,想:〃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同志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亮堂了起来,说:〃跳珠,你先换了干净衣服,在我床上睡一会儿,明天早上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那……你怎么睡?〃
嘉和拿出几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脸上发了烧,硬撑着头皮说:〃我在桌上打个吨就是了,我们的规矩是不分男女,彼此都是同志。跟我们一起干,什么都变了,何况这点小事?〃
话虽那么说,他还是一口气又吹了灯,让跳珠在黑暗中换湿衣服,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急筹舅舅钻被窝的声音,间或还有一两声的硬咽,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靠在桌上,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嘉和自己也搞不清楚,睡到了什么时候,就被咪当一声的门响再一次惊醒,斜雨裹着火把和人,一起冲进了他的小屋,那几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像几只张开刺的刺猖,立在屋里,滴滴咯咯流了一地的水。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嘉和问。
〃跳珠!跳珠你这不要好的坯子,你给我回去!〃
那其中的一个男的就叫,理都不理睬嘉和。嘉和看见老和尚站在暗处,他什么都明白了。
跳珠却缩在床头,拼了命地直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嘉和冲到床头,拿手和身体挡了水刺犯们,说:〃跳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同志,脱离了家庭,再也不归你们管了,你们回去吧!〃
那些男人们愣了一分钟,火把熏得一屋子的烟。然后,有一个男人——嘉和听出来了是九溪阿哥在说:〃死话!不归我们管,归谁管?拉回去!〃
几个男人便上去,一把就推开了嘉和,拖起跳珠就走,跳珠又死死地抓住了嘉和的肩膀,叫着跳着,也没用,嘉和被这帮人一直拖到了院子里,一身泥水一身泪雨,最后还是夺不过他们。跳珠叫着哭着的声音就这样一声一声远去了。最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