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818
〃大哥,你和她说什么,〃嘉平也盯着屋里,却不满地对嘉和说:〃让爹知道了,咱们的计划就不行了。〃
那边屋里,赵寄客说:〃我在山里,认认真真想个明白。中国的事情,要与西方接近,政体上的革命,固然是极重要的,好比一个人,总要有个脑袋,但是双足和手也总是少不得的。民众比如说是躯体,军队、司法是其双手,那么,双足又是什么?〃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些新鲜,照你看来,那双足又是什么?〃
〃一为实业,一为教育。〃赵寄客伸出两个手指头,〃唯其国富民强,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唯其开启天资去其蒙昧,方有与各国比肩进步之智慧。没有这两条,今日孙中山,明日袁世凯,百姓管他孙下袁上,还是袁下孙上?〃
杭天醉听了倒是依旧有几分犹疑,说:〃这般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论,我倒也是耳朵里刮到不少。立言者众,而行言者寡,不过清谈罢了。〃
〃正是要你我抓紧行之方有效嘛!〃赵寄客说到此时,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选一足,为国为民为己,再拚搏一场,你以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还能选择哪条足?〃
〃此言差矣。我赵寄客断其一臂,不能再挥戈阵前,尚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老弟尚有实力,胸有热肠,打起精神,开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番话,便把天醉煽动起来了,醉眼一睁,目光便火花一般闪耀起来,问:〃老兄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实话告诉你,我已选择了从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从事实业了。干实业,也要立足一点,放眼全般,我看,你还是干你的茶叶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说:〃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我吃茶叶饭的。〃
〃莫非你真是吃厌了这碗饭?〃赵寄容笑问。
〃既然命里注定了要吃,也就谈不上厌不厌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来从长计议,赵兄以为如何?〃
这么说着,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赵寄客晓得他这是烟病上来了,要找托词回圆洞门过病去了,连忙就站了起来,说:〃天醉此言差矣,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从长计议上。这一从长,便从长了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来:〃好,就依老兄之见,明日便开始计议,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这里,待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寄客一把拦住了天醉,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不是毁在这明日上?我看倒还不如从今日做起,从此刻做起最好!〃
杭天醉这才有点慌了,扶着赵寄客的一只手,说:〃寄客,你这是做什么,莫非今夜要留我在这里了?〃
赵寄客正色说:〃天醉,这是你的家,是你留我,不是我留你。只是我这一番重新出山,不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是看在弟妹和两个孩子面上,便也就顾不上你留我不留!你留我也留,你不留我也留,什么时候,你把这大烟戒了,我什么时候再打道回府。〃
〃你、你们,你们什么意思?莫不是串通好了要我受罪?〃
杭天醉生气了,发了大爷脾气。
〃是商量好了,要来救你的命!〃绿爱把一罐子吃的闲食放在桌上说。
〃那也不能这样绑票一样把我堵在这里啊!让我回去一趟吧,我明天一定过来。〃
赵寄客一把握住杭天醉瘦骨磷峋的一只肩膀,说:〃天醉J天醉,我已经弄不清,对你是恨之愈深,还是爱之愈深了。〃
说完,一把拎起那只曼生壶,环顾四周,搁在墙角一只壁龛上,然后,掉头就走。杭天醉听了此话,一愣,人倒反而是僵立在那里了。半晌,清醒过来,听到咋喷一声,这才知道,他已经被家里人锁起来,强行戒烟了。
此一举,顿时使他百感交集,万般无奈,千种心绪,又对何人说?举目四顾,一榻、一桌、二椅,再看窗子,才发现窗子都已被大木条子钉了起来。
这不是活活地把他当了囚犯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吼一声:〃绿爱,你给我过来!〃
绿爱根本就没走开,说:〃天醉,我就守在门外。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天醉此时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难过起来,便求她说:〃我知道求你也是没有用的,你这女人心硬。我若求小茶,她必定就早早开了门,放我一条生路了。〃
绿爱说:〃我知你心里有她没有我,等你戒了烟,有能力养活她,也帮她戒了烟,你就一封体书休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天醉便在里面顿脚,说:〃你明知我不会休了你,这个家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定了。〃
〃你这话说得倒还算有良心。〃绿爱说,〃不过我倒还是指望你休了我的。〃
天醉在里面已大犯烟痛,一边叫着难过死了,一边又大叫:〃寄客,寄客,你眼看兄弟要死,你也不来救兄弟一把,你莫非不晓得我要死在你手里了吗?〃
赵寄客在外面说:〃天醉,你安静一些。想想别的事情。实在难过,要打滚,要撞墙,也不要紧,只是小心着那把曼生壶。除非你把壶也砸了,我们俩才算是绝交了。你若熬得过今日,明日西医来了,会配合你戒烟,熬过了三天,就有救了。〃
天醉在里面急得哭了起来:〃我却是一分一秒都熬不过去的,你竟要我熬三天……我的天哪……〃
他真的开始在里面拳打脚踢,滚地撞墙,鬼哭狼嚎起来,这才明白,这屋子怎么全没了名贵的字画瓷器,原来准备好了让他在里面撒野啊。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熬了多久,一头撞在墙头,嚎着叫着,血流了一嘴,还是没人来放了他。想想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上头了,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呜呜地哭,还听到有人说:〃大哥你轻一点,别让爹听到了,又戒不成烟了。〃
天醉听声音,知道那哭的是缓和,劝的是嘉平,赶紧便趴着窗隙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嘶哑着嗓子叫道:〃嘉和,嘉平,救救你爹,爹要死了……〃
嘉和大声地喘息起来,说:〃爹,爹,你忍一忍,你忍过了这一关就好,爹,我们全家都是在救你……爹,我们都是为你好…〃
天醉费劲叫着,嗓子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儿子,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不要救我,你爹是无可救药了……〃
嘉平打断了他的呼救:〃爹,你别尽想你自己,你想想妈,想想我们,你想想这么一大家子,都要靠你戒了烟,振作起来。你抽大烟不也迟早抽死,还不如现在多受一点罪,戒了它……〃
〃放屁,小畜生!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这没心肝的小东西!你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不像!〃
杭天醉便骂出一串平日绝不出口的脏话。嘉平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有力气,你就骂吧。你多骂骂我们,少想想抽大烟,你就有救了。寄客伯伯说了,无论你怎么骂我们,我们都当没听见。〃
杭天醉只好再去求大儿子:〃嘉和,嘉和,我的好儿子,爹心里最疼你,你心善,为人好,你不像你这没心肝的弟弟。你去对你妈说,让我走,忘忧茶庄一切家产,都归了她,她要怎样就怎样!儿子,儿子,我给你磕头,我求你……〃
嘉和听到里面〃砰砰〃的磕头声之后,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只听到弟弟叫了几声〃大哥〃,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杭天醉的求救,竟然把儿子嘉和逼昏了。
嘉平的大叫,把在外面厢房里各自打吨的绿爱和寄客叫醒了过来。他们急忙跑到窗下,绿爱生气地训斥嘉平:〃谁让你们自己跑过来了?半夜都过了,准是你出的主意,你看你把你哥吓的!〃
赵寄客说;〃不要紧,孩子小,惊吓的。〃
〃我就没有!〃嘉平说。
〃你和他不一样。〃赵寄客说着便抱起孩子往回走。
绿爱这头看赵寄客抱着孩子走,那头,对着门缝说:〃天醉,你听着,我给你跪下了,我嫁到你家十几年,今天第一次给你跪下。你把大烟戒了,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把大烟戒了,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坎,我沈绿爱说话算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里面,好久都不再有声音。绿爱抬着发酸的脚回了厢房,刚跨进门,那边,嚎叫哭喊声又开始了。沈绿爱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一切都是没有意思的了,对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鬼,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存幻想了。她拔腿往外走,又被赵寄客一把拦住。他生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把他放了,我走!〃绿爱歇斯底里地说。
那边,又传来了变了调的咒骂:〃赵寄客啊,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把我往死里整啊,我早晓得你看中我的媳妇,我死了,你们俩好作一对啊!你心里这点东西瞒得过天也瞒不过我啊!你让我死,你让我去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们,你们两个骑在马上上天人地我也管不着了。你们两个畜生,为啥不让我去死啊……〃
绿爱听着,脸都变了色,人就要瘫软下去。赵寄客转过了身。几步就跨出了院子,三两下打开了房门的锁。正趴在地上的天醉不知哪来的精神,一蹿而起,朝门外扑去,被赵寄客一把抱住了,两个就打成了一堆。
虽然此时,寄客已经只有了一只手臂,但发了疯的杭天醉依旧不是他的对手。他被赵寄客夹在那里,简直就如同夹了一张纸板,他再三再四叫也没用,浑身上下也没哪一块可以和赵寄客比力气,一发狠对准赵寄客的肩膀就是一口,顿时便流得满身满脸的血。见了血,赵寄客自己倒没吭一声,杭天醉却先昏了过去。
这边,绿爱和嘉平赶了过来,见赵寄客一脖子的血,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赵寄客呸地吐口血痰,说:〃拿根绳子来。〃那两个人便慌着去找绳子,心一急,哪里找得到?倒是刚才昏过去的嘉和现在清醒了,巴巴地把绳子递过来。寄客把天醉拖到床上,又说:〃你们来拉住他的脚,我把他绑上,省得出危险。〃
嘉和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倒是嘉平爽快,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半昏迷的爹,这边三下两下,便把他固定在床上了。
绿爱一脸死灰,说:〃这样强做,有用吗?〃
赵寄客指指墙角壁龛里那只曼生壶,说:〃壶在,我赵寄客在。你看他折腾一夜,也没去碰壶,杭天醉有救。〃
嘉和赶紧上去捧了那壶,他担心父亲神志不清把它弄碎了。
赵寄客又说:〃我去请了医生来,要配合治疗。绿爱,你弄些好吃的给他灌下去。你们两个,回去睡觉。还有两天好打熬呢。〃
嘉和与嘉平,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两兄弟少有地沉闷下来。半晌,嘉平问嘉和:〃你刚才听到爹那些乱叫了吗?〃
〃什么?〃嘉和不抬头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说寄客伯伯和妈的那些话。〃
〃……听到了……〃
〃你……相信吗?〃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是。〃嘉和把头又别开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橹了一把汗,〃我刚才冷汗都给吓出了。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人抽鸦片,会抽得这样神志混乱,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经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发直,面容恐惧。
嘉平也坐了起来,问:〃你做恶梦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头,就看见姨娘吊在房梁上……〃
嘉平便往房梁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说:〃大哥,你是被爹吓着了吧。以为爹过不去,姨娘就过不去。〃他发现大哥在发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几下,〃你看你,这不算什么,马上就要好起来的,爹一定能戒了鸦片。我相信的。〃
〃你怎么相信?谁告诉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搂住他这位异母兄弟的肩膀。
〃这里。〃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诉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里想能实现的事情,一定是要实现的。〃
嘉和盯着他弟弟,像是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嘉平意志里那些嘉和所没有的东西,甚至在他们少年的时候,便开始起引导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头,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赶到吴山圆洞门去。这是属于他个人的极深极小的隐秘,心里的一片深远的希冀和夙愿。这一夜被搅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亲。
从那一天早晨开始,杭嘉和开始把姨娘称为了妈。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清河坊的店铺和招牌上,洒在走来走去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硕大无比的金黄色的大舌头,温柔地抚舔着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