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830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忧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回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都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给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鄙人的女儿。〃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来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话音刚落,撮着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脚下:〃夫人,我这副样子,没脸见你了!〃
大家这才看清楚,撮着一头乱发,齐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齐,的确又滑稽又难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缓缓地说:〃不太放心,到府上来看看,吴升要陪我。巡抚署,一把火烧光了。刚刚去看过,巡抚增温,逃到后山,刚刚抓牢,关在福建会馆。走到门口,曙,我就见撮着蹲在墙脚边,不肯进来。说是没脸皮,呆——徒!〃
茶清说到这里,对小茶说:〃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问:〃你也剪辫子?〃
茶清一笑:〃跑到这里来革命了,我这个老发鲜!〃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过手去,一刀剪了头发,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过去,〃夫人处置了吧。〃
林藕初握着那根花白辫子,眼泪在眼眶中转:〃茶清,我是现世报了,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一户人家?妇道人家不守妇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闯?还有天醉,这么大一爿茶庄,他是老板,平常不管也罢了,这种要紧时光也不管,还晓不晓得这条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听这话,立刻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没哭几声,被夫人喝住:〃你嚎什么丧?本事一点没有,只晓得哭!〃
茶清皱了皱眉头,对小茶说:〃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宝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吴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茶清对摄着交代了一应事务,林藕初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照应好的。〃茶清叹口气,说:〃你啊,最最要硬气,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听了他这样说话,心里感动,又要哭,说:〃外头多长只眼睛,子弹飞来飞去,吴升,你跟紧点
〃有数的。〃吴升说。
〃见着这对冤家,叫他们快快回来!〃
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是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单,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在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二话不说,端起那只曼生壶,就咕喀咕嘻地一长口,然后拍拍杭天醉的脑袋说:〃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头,说:〃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营还没攻下,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辫子,岂不又剪早了?〃
赵寄客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带一个炮队上城隍山,对着将军署一阵轰,看他们投不投降?〃
正这么说着,有人来报,说门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觉得新鲜,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正纳闷着,吴升打头,吴茶清跟着进来了。
赵、杭二人,均为晚辈,见着茶清,白发苍苍一个老人,也剪了辫子,且闯进了革命大本营,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茶清伯,这么危险,你怎么也来了?家里出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里头哭,说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便当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是。〃
〃我总不能撇下茶清伯一个人,外头乱得很,还有人抢米店呢I〃吴升说。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太平天国,长毛造反!〃
人们这才想起来,茶清伯是太平天国的老英雄了。杭天醉从小在茶清膝下长大,还从未见过茶清伯有今天这样的兴奋,一双寿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笔挺,神清气朗。
说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晚辈们不由肃然起敬,尤其是赵寄客,很认真地问:〃茶清伯,你还记得起详情吗?〃
老人用手掌盖着茶盏,另一只手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就开了讲。
1861年11月,整整五十年前,李秀成带着太平天国将领,包围了杭州,吴茶清当年二十出头,是李秀成卫队的亲兵。12月29日早晨,太平军分别从望江、候潮、凤山、清波四个门攻人杭州外城。当时的浙江巡抚王有龄,可没有今日这些人识时务,上吊自杀了。
〃李秀成也和今日民军领袖一样,不想扩大战事,殃及人民,便亲书一信,致杭州将军瑞昌劝降,说:'言和成事,免伤男女大小性命。'还答应了可以让旗人自动离开杭州,愿给船只。'尔有金银,并可带去;如无,愿给助资,送到镇江而止'。〃
〃茶清伯真是神了,记得那么清爽。〃
茶清淡淡抿一口茶,说:〃我就是那个送信的人啊。〃
众人〃啊〃的一声,统统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是杭天醉,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说:〃我都搞不清我们是不是太平军还魂了?怎么做出来的事情一模一样!〃
说着,递过了早已拟好的都督府布告,那上面写着:
旗营已缴枪械,军府担任保护,宣布共和主义,决无自背人道。痞徒乘机造谣,及有滋扰情事,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现在旗营归命,枪炮尽行缴出,所有驻防旗人,一律编入民籍,此后共乐升平,杀机可期水息。凡我农工商界,各自安心营业。
茶清伯扫了一眼布告,说:〃没有用场的,瑞昌根本不听,过了两天,我就跟亲王杀进了旗营。〃
〃那个瑞昌呢?〃
〃自杀了。〃
〃你老人家看,今日这个贵林会自杀吗?〃绿爱问。
〃今非昔比了。大清国也不好和五十年前相比。真正应了一话,叫做土崩瓦解。当年王有龄自杀,亲王将他的尸体厚殓,了十五只船,三千两银子,一张路条,五百亲兵护送棺木回乡。日巡抚增增呢,改头换面,拉着老娘逃到后山,被人抓住,一歇歇,解到羊市街,一歇歇,押到蒲场巷,还肯写信劝降,哪里还有从前的气势和骨气?如此说来,大清朝,是死定了!〃
老人家说话响如铜钟,面发红光,天醉恍恍馆馆,简直不认识他了。
〃我们吴家是被清兵满门抄斩的,妻儿老小,无一幸免。我孤身一人,流落异乡几十年。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啊!〃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音刚落,沈绿村冲了进来,这个斯斯文文的人此时也已弄得蓬头垢面,不顾修饰,只管焦急万分地说:〃增温又写了一封信给贵林,上回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他手里也不晓得!旗营中人,因传闻武汉等地有旗人被杀,在城上架起大炮,准备玉石俱焚,用以泄忿。这次要靠你们推荐个可靠的人去晓之以理,要熟悉那里面地形的。另外,寄客你准备上城隍山,这次再不成,轰它个精光!〃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刚才那位放声大笑的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那根白布带子,不是扎在臂上而是扎在了腰间,又撩起长袍一角,塞到腰上,说:〃赶得早,真不如赶得巧,这件好事,看样子,是非老夫不可了。〃
赵寄客不同意:〃还要派什么人去冒险,一炮轰翻了了事。老伯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走一趟罢了。〃
收了信,整好鞋子,吴茶清便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回头拱一拱手,说:〃万一回不来,寻不到人就算,寻到了,随便哪株茶蓬下,埋了便是。〃
杭天醉扔了毛笔就上去,说:〃茶清伯,我同你一道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在此之前他可是想都没想到过。妻子绿爱在一旁看得几乎惊叫,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茶清伯原来那么相像。
老人头就低了下来,勉勉强强地笑,目光却水亮。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他说:〃难为你有这样一句交代。〃
杭天醉的耳朵,突然之间就轰鸣了起来。他头昏恶心,两脚发虚,双目晕眩。他心痛,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心痛,他哆咦着嘴唇,又喝了一大口平水珠茶,便挥挥手,要往外走。
〃当真要跟我走?〃
〃是!〃
吴升刚才一直就没有说过话,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却一手挡了杭天醉,喝道:〃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该我去的。〃他走到了茶清面前,说,〃我们光棍一条,什么事情做不得?!〃
茶清看着吴升,眼圈少有地红了红,说:〃阿升,你年纪轻啊!〃
〃横竖活过了。〃吴升说。
老人不说话了,停了停,才开口:〃到底,还是我们吴家门里的人。〃
话音未落,众人眼睛一亮,老人一个腾空,已倒跳到门外院子里,再一返身,又一跃,人已不见了。
嘉和与嘉平,后来不止一次地听他们的母亲沈绿爱叙述这件目睹的事情。随着时间的积累,茶清爷爷的传奇,在他们的童年中占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沈绿爱一次次地重复说:〃那两个钟头,真的是比一日两日的时间还要长。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过了两个钟头,你们的寄客伯伯真正是等不住了,要冲上山去指挥开炮,你们的爹也沉不住气了。他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说茶清伯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回不来了。你们都晓得,妈是最讨厌男人流眼泪的,妈也讨厌你们的步流眼泪。妈不晓得,他流眼泪是因为他生来有预感。我和你们的舅舅一个按住一个,不让他们乱想乱说,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吴升!〃两兄弟低声叫了起来。
〃是吴升。背上背着茶清伯,他背后中了一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他还没死,见着我们,说了一声,信送到了,就昏了过去。〃
〃大家都不晓得,茶清伯对贵林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在他已经走出旗营时从城墙上背后开冷枪。可是大家都说,茶清伯拿命来告诉大家,清兵是不好相信的。〃
民军领袖们在总司令部召开军政紧急会议的同时,赵寄客顾不上脱下戎装,星夜兼程,抵沪上汤寿潜府第。
此时汤寿潜与他的一班谋臣,正在商讨南通张春来函。函曰:杭民六万户,使阀门而战,一朝可烬,公能独不救之耶?
原来贵林喜古文,曾多年问学于汤寿潜,故声言:愿受汤先生抚,否则力抗。
赵寄客的突然到来,使汤府上下骤然哗然,如临大敌。
〃寄客,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刷的一下抖开手中的白缎子布条,说:〃民军通过紧急政令,推举您老先生为浙江都督。〃
汤寿潜两只搭在桌上的手缓缓颤抖起来,许久,他端起青花盖碗茶盏,吸了一口。
〃还有谁与我共事?〃他问。
〃八十二标标统周承芙为浙军总司令,诸辅成为民政长,沈钧儒为杭州知府。〃
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