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810
他在穷极无聊之间,随随便便举起气枪,一枪过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奖了!
这是一个大奖,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这奖相当于他几年辛苦劳作的总和。吴升对积累资产十分重视,中奖使他呆若木鸡,然后欣喜若狂。
吴升的突然迸发的暴发户式的欢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这穷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净的和服领子,大声地喊叫:〃钞票拿来!钞票拿来!〃
想到〃钞票拿来〃,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摊摊手,说:〃不算。〃
''什么?〃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说话好跟放屁一样的!〃
〃日本矮子〃则一个大耳光过去:〃巴格牙鲁!〃
一个耳光清脆响亮,打醒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围了十几个人,说理评论。吴升被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喷似的涌了出来。他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要上去和日本人拚个你死我活。他这副架势确实也够吓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会阻挡。谁料这时又冒出一个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里拿了一支枪,对着吴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要开枪了!他要开枪了!〃有人便提醒吴升。
吴升气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叫着便冲上去,只听〃叭〃的一枪,打穿他一只裤脚。吴升一愣,红了眼,再冲上去,一把抓住枪筒,一枪就打进了天花板。
当警笛划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楼的时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呢。听到人声鼎沸,杭天醉放下了孩子,让撮着拉着车载他直奔现场。几千个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吴升被众人抬得高高,正在声嘶力竭地陈述经过。
巡警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出人命,趁着风高月黑,赶紧决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带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绿爱和林藕初这些女人们,也在下人的保护下拥出来,人多势众,大家叫着喊着,吓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万丰酱园店。杭天醉见了,爬上黄包车就叫:〃冲进去——打!〃
嘉和、嘉平两个远远地见着父亲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盏汽灯,一呼百应,十分激动。一边跳着,一边叫着:〃妈,妈,爹,爹!〃
沈绿爱见了也有些被感动了,没想到她这个风花雪月的丈夫,还有这样的胆量。只有林藕初,又惊又吓,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东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么得罪不得,照样打他们,又怎么样?〃
〃前世作孽,叫别人去出头好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嘛,总要有人去挑头的照!〃
〃我晓得你不把男人当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气了。
〃妈,你想哪里去了?你儿子光彩,你也光彩!〃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子,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回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天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的,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场事件,以市民们的发泄完成宣告结束。那天夜里,吴升带着众人,到处在日本商店内寻找肇事者,共计砸坏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尽。
重新子然一身的吴升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他累了,脸上又肿又痛,嗓子也哑了,腿也肿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该做些什么。依旧提着篮子,天天上火车站吗?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个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新,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应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这是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跟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去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着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地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赵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就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对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和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老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谁?〃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里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的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是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