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803
初鸣。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她着急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婉罗早就吓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
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
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
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U……,,
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乌
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
〃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
想起他那个凌厉而漂亮的妻子,披头散发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头发根子倒竖。
说来,把小茶从茶行接出,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原来肉体的迷恋竟是这样的。杭天醉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小茶这样一个女子,他便会生出雄健豪迈的征服之心,这颗征服之心如此强大,竟然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声,当场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体。如果说,他在沈绿爱面前是想要强也要强不起来,那么,他在小茶面前,则是想软弱也软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无休止地做爱,也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和百依百顺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个哈三喝口的大老爷们,他喉咙响一下,小茶就会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很解气,很欣赏这种关系。他在妻子面前表现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扬一扬柳眉,他就自己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小鬼终究要在半夜敲门的。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便终于给他等到了。
妻子寻死觅活的三天中,他无颜回家,便无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我早该跟寄客去了东洋的。〃
〃是啊,去东洋。〃
〃在那边无牵无挂,连性命都不用顾及的,只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
〃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
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
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
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那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结婚、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