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820
吴升以为,这便是杭天醉无视他存在的重要证据,他竟敢去搭一个下女的肩膀,简直不忍目睹。
也许就为了给大股东当场出点难题,他低着头,用焦急的口吻说:〃老板,刚才来的李大,带着西洋人,说你估的九曲红梅,开价高了,不到一级的。〃
话音刚落,杭天醉就挂下了脸,说:〃呸,轰那洋奴才李大出去。什么东酉,他也晓得当行信了。他能评茶,还要茶清伯干啥?〃
茶清止住了天醉,挥挥手,让吴升和小茶都走了,才对天醉说:〃这事,说怪也不怪的,你先看看这九曲红梅,到底上不上品。〃
说罢,茶清从一锡盒里,取出一撮茶样,放在八仙桌的一张白纸上。这茶形状也是怪,弯曲细紧,像一枚枚鱼钩,相互挂钩,色泽乌润,披满了金色绒毛。用开水冲了,那颜色,又鲜亮,又红艳,就像红梅花似的,煞是好看。天醉虽是开茶庄家的出身,但是,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喝过九曲红梅。想来,今日是用了心动了情地品吧,竟嗅出了一股高香。
〃好香的茶,味道鲜爽。味中有香,香中带甜,茶清伯,你看这汤色红艳明亮,不会比祁门红茶差吧。〃天醉说。
〃这两句,倒是行话了。〃茶清捻着胡子说,〃我看的样开的价。几十年茶叶饭吃下来,会不如李大这个教堂杂役?〃
原来近日也是澳跷,来了几个西洋和东洋的茶商,又由几个李大一类的人陪着,在候潮路各个茶行,东转转,西转转,变着法子压价。又有一干本来茶行的老主顾,见着有人压价,便也作起了壁上观。茶行老板哪里晓得今年会翻出这么一张皇历,一开始从山客手里就购下了足足的春茶,只等水客一到,发货就是。这一压一拖,就惨了,茶行里茶叶堆积如山。况且茶这件宝贝,又是最耽搁不起的,时间越久越不值钱。自然,最苦了的还是茶农。茶行不敢收山客的货,山客也不敢要茶农的茶,层层压下来,岂不殃及一年辛苦的山民。
整个这一带的茶行里,只有茶清伯独断专行,还在收购高档茶叶。同行不解,他冷笑一声,说:〃你们要吃饭,种茶叶的人就不吃饭了。逼得他们没饭吃,你又怎么吃饭?洋人拿了他们的大烟,换了我们的茶叶还不够,还要换得铜钢。为了这点钢钢,就跟着当奴才了?〃
茶行的老板听了,腰又硬了几分。天塌下来,有茶清伯这个长子顶着呢!双方就那么僵着,眼见着满仓满库的茶贮着,看谁投了降。
杭天醉这才知道,茶行业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自然他是无条件支持吴茶清的,说:〃茶清伯,你只管见了好茶叶凭良心收,人家不卖,我们忘忧茶庄全部包下了。〃
茶清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半晌,才回了一句:〃难为你了,刚刚接手。〃
〃茶清伯,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天醉心一动,突然发现茶清伯的眼神很熟。想了想,竟是他自己的眼神,他的心便一跳一跳了。
正说着,吴升又进来通报,说是洋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正说着,那叫李大的买办便走了进来,他是个胖子,见了吴茶清和杭天醉,很客气地行了个洋礼,说:〃鄙人李约翰,乃英吉利茶商劳伦斯先生之代理,要见老板面议。〃
〃这不是住在天水桥耶稣堂巷的李大吗?向来在耶稣堂当杂役的,什么时候改了洋名,吃了洋饭?〃杭天醉差点要说〃放了洋屁〃,到底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句就咽下了。
那李大见了杭天醉眼生,不知何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顶撞洋人,正要问呢,就听对方说:〃鄙人抗逸。〃
李大这才一惊,想:怪不得市面上传闻忘忧茶庄少老板厉害,果然气焰嚣张。李大这个人圆滑,杂役出身的,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见了这一老一少,晓得没啥天谈,便想找个台阶下台了事,他的主人劳伦斯先生,却手里一根司狄克,〃哈华〃〃哈惯〃叫着,就进了客厅。
那劳伦斯,这几日,也是天天到茶清茶行来磨那批九曲红梅。茶清和他语言不通,全靠李大用半生不熟的洋经洪英语翻译,谁知他当中又搞了什么鬼。只听那主仆两个,一个N。,N。,N。,一个Yes,Yes,Yes,茶清便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了。他已和苏南一带城镇的老主顾说好,不日,他们就来提货的。不过茶清年纪大几岁,不亢不卑还是做得到的,不像杭天醉,一张帐子面孔,立刻就放了下来。
〃久仰,久仰,〃倒是劳伦斯先生给他们二位作了个中国揖,说,〃杭先生,吴先生,好汉!〃
这两句话,倒是用汉语说的。可是杭天醉在学堂里,洋人见得多了,他那口英语虽然不流利,比起李大却是胜出了几筹。故而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便问:〃二位有何见解,径直说来。〃
那个劳伦斯见这年轻人能说英语,面有喜色,便说:〃九曲红梅,原是浙江毛茶,为什么你们用了祁门红茶的价格呢?我们大英帝国的臣民,对祁门红茶那特有的苹果香是非常熟悉的。我以为,只有印度大吉岭的红茶可与它竞争,其他红茶,皆望尘莫及。先生用我们熟悉的情况来唬弄我们,不是太令人遗憾了吗?〃
杭天醉听了这话,立时便没了底。他对这方面的常识,可谓一窍不通,可又不肯服输,硬着头皮,翻译给茶清伯听。吴茶清一听,端起茶先喝一口,润润喉口,开了讲:
〃先生有所不知,九曲红梅这个品牌,只产在杭州郊外湖埠大坞山一带。这大坞山高不过三四十丈,山顶上却有一块盆地,土厚地肥,周围又有山峦环抱,应了阳崖阴林一说。旁有钱塘江,江水蒸腾,云遮雾绕,是个种茶的好地方。
〃天国期间,此地居民几经兵火,减了半数,故而,福建、温州、平阳、绍兴、天台一带,便有农民迁来,带便的,把南方武夷山功夫红茶的手艺也带来了。
〃九曲红梅分的是大坞山真品,次一等是湖埠货,再次一等,便是三桥货了,先生现在看见的,恰是真品,外省茶人向来是以能买到这种茶叶为得意的,也不过点缀茶品花色之用罢了。〃
那个李大李约翰,竟然问:〃我们怎么晓得这是真品呢?舌头没骨头,我们又没法验证。〃
吴茶清说:〃吃茶叶饭的人,不晓得茶,除非死人一个。实话跟你说了,大坞山真品只在谷雨前后采摘,一年也不过几百斤,从今年开始,全部包给我们茶行了。你们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我们卖不卖还是一回事呢。〃
这话说得出气,杭天醉译得也痛快。他刚刚译完,眼见那劳伦斯脸色就变了,他在杭州,怕还没有领教过几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今日打了一个回合,竟叫他无言以答,二话不说,便退了出去。
杭天醉见他们走了,才得意地对茶清伯说:〃茶清伯,你吃吃力力跟他们讲那些干什么,他ffJ懂个屁!〃
吴茶清看了一眼杭天醉,说:〃我哪里有心思跟他们讲这些。〃
杭天醉这才恍然大悟,脸便红了。原来茶清怕这些话,都是讲给他听的呢。
小茶性格绵软,忘性极大,倒是早把吴升从前欺侮过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眼都不熟了。只是从和吴升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起,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第一次吴升跑到厨房,从缸里舀生水喝,目光惊慌失措地膜一眼小茶。小茶正在择菜,便说:〃桌上有凉茶,喝生水肚子疼。〃
他红着脸,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在桌上,突然凑近小茶,说:〃我知道你,你原来在湖上荡秋千的。〃说完,扔下碗就跑。小茶被他说得一个顶头呆,站了一会,眼圈就红了。
下午他又来喝水了。小茶在铲锅灰,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不知这个奇怪的安徽佬又会冒出一些什么名堂。
果然他又开始发难了,他说:〃小杭老板到宜兴去了,你晓不晓得?〃
小茶摇摇头,想,少爷怎么就去了宜兴了呢?
〃说是去订一批紫砂壶来,开茶馆用的。〃
他看着小茶,两只手指甲里全是茶叶末子。小茶勉强地朝他笑笑,她可不敢得罪他。上次他把她送去安顿时便告诉她,他是茶清伯的亲信呢。
〃洋人也不是那么好吓的,是不是?〃他问小茶。
〃还没有人来买茶吗?〃
〃其他茶行都跌价了,都在卖了。〃
〃那我们怎么办?〃
〃小老板到宜兴去了,你说怎么办?〃
〃茶清怕不肯跌价?〃
〃小老板到底年纪轻。〃
〃你年纪不轻?〃
小茶有些生气了,闷闷地回了一句。吴升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跟小老板好,我知道的。〃
〃你走开!〃小茶扔下了手中的工具。
〃不要告诉他,我饭碗要没有的。〃他恢复了惴惴不安的可怜相。
〃我不告诉他,你也不要说那些话了。〃小茶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在隆兴茶馆翻跟头,现在要叫忘忧茶楼了。〃
〃你怎么认识我?〃小茶吃惊。
吴升很生气:〃我推过你的。〃
小茶呆想了一下,说:〃我忘了。〃
吴升脸涨得鲜红,一跺脚,跑掉了。
第二天早上,吃泡饭,小茶觉得很奇怪,她的饭碗里,埋了一只咸鸭蛋。她惊慌失措地朝四周看看,吴升正在有点造作地吃早饭,声音呼啦啼啦的,像是掩饰什么。小茶想,咸鸭蛋是他的。
这样平安地过了两天,那天夜里,茶清和吴升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这时,小茶正在灶间外面一个角落里洗脚,她以为没有人来了,谁知吴升闯了进来,很激动地说:〃我看见小老板娘了,脚那么大!〃他用手比划着,量出一大块空间。/J\茶吓得一使劲,木盆翻掉了,罩在她脚上。
茶清带着吴升这趟回忘忧茶庄,正是和杭夫人商量着怎么对付这场买卖风波的。林藕初一见他就淌眼泪,咬着牙骂道:〃真是人心隔肚皮,紧要关头就把你卖了。〃
〃倒也不能那么说,他们都来向我讨过主意的,我没松口。〃
〃那也不能甩下你一个,他们自己去降价啊。要咬住就大家一道咬住,都不是人!从前得过我们多少好处!〃
〃不要生气了。这种事情,迟迟早早,总要来的。〃
〃茶清,你倒出个主意,怎么办呢?我们这里全部吃下,一个是没那么多资本,再一个,卖到什么时候去?只怕明年这时候还卖不完呢。〃
媳妇说:〃不是说股东还要和茶清伯吃讲茶吗?可借天醉不在。我看他就是会说,或许把他们都能说动了,齐心合力再抗洋人一阵。洋人不也就是和我们拚那一口气,我们就是不压价,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总还是离不开茶的嘛。我哥哥绿村从酉洋来信说,英国人就是穷得把西服当了,第一件事情还是要喝茶的呢。〃
〃他们哪里有这种眼光?吃讲茶是假,抽股份是真。〃林藕初生气地说,〃几十年茶叶生意做下来,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吃讲茶,竟吃到卖茶的头上来了。〃
〃生意人,几个人眼睛不是盯在钢钢眼里,没有穷凶极恶抽股份,拿吃讲茶做扶梯落台势,已经是卖忘忧茶行的面子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那你怎么办呢?外头降价卖,里头又抽股份,这样内外夹攻,不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死不了,〃'茶清一笑,眼光盯住了媳妇,〃绿爱,上回听你说山东、天津一带不少店家看中我家的货,只是转了几手,价格稍许贵了一些,有这样的事情吗?〃
绿爱眼睛一亮,说:〃正是,正是,我爹写信来告诉我的,还说要是有人直接运了过去,他会牵线。只是怎么运过去呢?天醉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也是巧得很,杭天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风尘仆仆地从宜兴回来了。带着那些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往仓库里抬那一箱箱的紫砂茶具,口里兴奋得话不成句:〃这趟我是开眼界了,这趟我是开眼界了。我订到一批黄玉鲜的货,有掇球、鱼化龙、供春,还有邵友廷、陈缓落的;这趟吃力犯得着,可惜银元带少了
〃否则这爿店都会给你卖光了,去买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壶呢。〃林藕初生气地说。
杭天醉见了他们这副样子,说:〃又有什么鬼惹着你们了?〃
沈绿爱叹了口气:〃我们刚才还在说北方要我家的茶,这里水客又顶着要我们压价,愁着呢。〃
〃还没有动啊!〃杭天醉长眼睛变圆了,这才知道他和洋人那几句洋径洪,到底还是虚招,不顶用的。
〃茶清伯,这可怎么办呢?〃
杭天醉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发起愁来。他做老板才几个月,就碰上这么大的麻烦了,真够人受的。
〃办法倒是有两条,〃吴茶清不紧不慢地说,〃一是跟着压价,马上就能卖出去。〃
〃不能压,不能压,〃杭天醉坚决反对,〃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