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773
男人的眼睛刷地亮了,不知是听了女人的话,还是看到女人扔来的银元。
许多年以来,女人记忆中的最后的活着的丈夫,就是那用长衫兜着银元,水鬼一样走出庭院的背影。
杭天醉最后看到他的父亲那一夜,正在蒙蒙跳跳欲睡非睡之间,在他的一生中的这个夜晚似乎始终是一场暧昧的梦露。他好像记得父亲捧起了他的脑袋,嘴里翻来覆去说:〃是我的,是我的,是杭家的,是忘忧茶庄的。〃又好像听到另一种声音在喊:〃天杀的,你这天杀的,雷不劈死了你我也要劈死你的。不相信来,来啊,来啊……,,
杭天醉记得那时他曾睁开过眼睛,可是他始终无法确证这个浑身湿透、手里拿了一把雪亮刀子挥来舞去的在空中乱抓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那男人披头散发、面孔铁青、脚步踉跄,朝他慢慢转过头来,身后一片漆黑。再一片闪亮时,杭天醉看见父亲朝他猛一挥刀,失声惊叫:〃你不是……〃
杭天醉猛地捂住了被子,接下去,他似乎就沉入了混饨深渊。他再把头探出去时,屋里什么也没有了,静悄悄,漆黑一片,雷声和雨声,统统没有了。
至于他如何又在滂沦大雨中来到天井,在天井里看见一个穿竹布长衫的背影坐着,一动不动,任电闪雷鸣,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他却异常清晰地记得闪电时照亮的那个男人的肩膀,还有他的盘在脖子上的头发。正是这个只有背影的男人,挟着黑暗和雷雨,不祥和罪孽,防不胜防地进入了杭天醉的梦境,使他越来越恐惧地模糊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他对此却守口如瓶,仿佛藏匿的恐惧里还有自己的一份隐秘,而他对这种恐惧又是无能为力的一般。
吴茶清于大雷雨滂沦之中,端坐小阁楼。背对着门,面对富外高空时不时被惊雷照亮的狰狞的乌云,它们在天空狂奔乱吼的声音,吴茶清以为只有他能够听得见。在夜深人寂时独对苍天已成了吴茶清的习惯。深夜案几上的那杯黄山毛峰茶,他是从来不喝的,那是他的祭物。世界之大,祭台之小,忍受之漫长,茶清不可告人地被安置在了这个忘忧茶庄的阁楼上。他看见水淋淋的杭九斋进来之时,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心里一阵跳荡,浑身上下就是一阵阵死到临头的轻松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杭九斋费劲地发着狠,想把刀插在桌子上。那刀却吃不深木头,歪歪斜斜,死皮赖脸地就滑倒在台面上。
一片的漆黑中闪电诡秘地时隐时亮,杭九斋是一个夜游鬼魂。
〃吴茶清你不是人,你、你、你是畜生!〃杭九斋气喘吁吁地骂道。
吴茶清坐着,一动也不动,头微微低着。这样一个引颈受戮的架势,杭九斋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今天便是来杀了你的!〃他威胁地又举起刀,在吴茶清眼前一阵乱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茶清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要杀就快杀吧,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
杭九斋恍嘟当一下扔了匕首,额角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天醉到底是谁的!〃
吴茶清也站了起来,紧了一紧腰带,问:〃杭老板何故杀我?我又何故认罪?明知故问,又何故耽误了男儿血性?〃
杭九需愣住了。实际上他从前并不清楚林藕初和吴茶清究竟有什么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接受天醉本不姓杭这个事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拿着一把匕首,究竟是来证实什么的。现在他手里抓了这样一件凶器,杀又杀不下手,放又放不开。看着眼前这个仇人,想恨又恨不起来。半晌,一跺脚:〃滚——〃
吴茶清从杭九斋手里摘了那刀子过来,说:〃我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我自己来吧!〃他大吼一声,刀尖就往心尖上送,哪里想到杭九斋一下子魂飞魄散扑隆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吴茶清脚:
〃茶清,茶清,忘忧茶庄一百多年老牌子,全靠你了!〃
茶清看看脚底下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匕首优当扔在桌上。他总算晓得,忘忧茶庄这个单传,是只有他来继香火的原因了。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朝夜里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来搅,你要吃误伤的。〃
〃我不杀你,我要你在这里做牛做马做到死,将来一日归西,要用十人抬棺从前门送出去。〃杭九斋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便射出泪线。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树,盘根错节,扎在忘忧茶庄的基石中了。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委屈,捶胸顿足,跌跌撞撞走进雨夜,走出茶庄,走向涌金门水晶阁小莲的烟榻,他边走边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茶庄。我养养养不起,扔扔扔不掉,什么忘忧?真正弄煞我了呀!〃
吴茶清在天井里让天水冲刷一夜之后,天放黎明,晴空万里。人们从水晶阁小莲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斋。没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吱黄先生日:〃心病还须心药医。天醉之症,既然来自梦中,不妨仍以梦治之。杭州郊外三台山于谦于公调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让天醉住上一夜,托梦于公,让他指点了那个背影者是谁,也就好对症下药了。〃
林藕初听了心宽了几分,说:〃我也听说过,读书人考科举的,都相信于谦公保佑,求神托梦最灵的。〃说着便用眼睛询问茶清。茶清不语,林藕初又发话:〃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林藕初不懂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听出来茶清不甚赞同祈梦。倒是歧黄先生不以为然,说:〃茶清此言谬误,于公怎能算怪力乱神。西子一湖甲天下,皆为灵秀之气结山水,原有着一派正气在其中,为之主宰,方能又酝酿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约约勾发征兆,启人心智,开人蒙昧。〃
林藕初也说:〃于公必是正气所聚的。听说他生时杭州三年桃李不开花,死时西湖水全干,想必是个天人。不妨让天醉沾点光吧。〃
赵歧黄见茶清仍不语,倒让他想起九斋生前对他暗示过的那些话了。心里冷笑,嘴上却客气,说:〃这样吧,我原来就要带着寄客去祈一梦的,顺便把天醉带上就是。寄客这孩子,乱是乱一点,阳气倒是足,冲冲天醉的阴气也是件好事。这就算我当郎中大夫开的一张药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没有异议了。林藕初心细,见茶清有些默然,却不知这是为什么。
马蹄得得地响着,赵寄客坐在马车中他的好朋友杭天醉身旁,看得见前面父亲骑在马上的身影。马尾巴左甩右甩,枣红色的臀部在太阳下面金光闪闪,他心里痒痒地要喊。看了看身旁那个纸一样苍白的正在微笑的天醉,揉了揉肚子,说:〃去过三台山吗?〃
〃没有。〃天醉摇摇头,因为惊喜于户外的风光而口出怨言,〃我妈不让我出门。〃
〃你这病,到外面逛一圈,不用吃药就好了。〃赵寄客又说,〃你看这些山,南屏山、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凤凰山、天竺山、保微山,我全爬遍了。〃
〃我爹活着时爱带我去西湖。〃
'用B你就是智者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是仁者,于谦也是仁者,我们都爱山。你听过他那首《石灰吟》吗——千锤万凿出深!11.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石灰吟》倒是听过的,我爹说那和'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阎话短长'一样,都是用来说忠孝礼义的道理的。我爹倒是叫我背过于谦的另一首诗: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浪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
'你爹是小儿女,你也是小儿女。〃赵寄客拍拍天醉肩膀,天醉脸便红了,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大王,我是山大王!〃赵寄客眼睛眯了起来,〃我今夜必得要向于公祈梦,或者当个大将军,骑在马上,如关羽张飞赵子龙一般的威风。或者当个山中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哇——杀了合贼!〃
赵寄客就用一只手指代了那剑,笔直向天醉肚子戳去,天醉吃惊地先是一挺肚子,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就笑了起来。寄客也笑了,嗓门又大又响。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声地笑了起来,且累得气喘吁吁。寄客听得高兴地随声附和。氯氟红红的湖上,薄雾似谜,声音与声音就在其中追逐来去。前面赵峡黄回过头来斥道:〃寄客,你狂什么?秋光明净,正待屏心静气赏观,闹得满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负'二字的分量吗?〃
寄客这才收了狂态,不吭声了。两个小小少年专心致志地赏起了南山风光。
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从前有〃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语,说的是山脉起源于天目,雄健有双峰插云;奇特有飞来峰;险峻如琅裆岭;开旷又如玉皇江湖飞云。毕竟江南秀山丽水,与北国大相径庭,雅致精巧多秀丽,且崇山深谷,回肠百寸,维绕不绝,明暗阴影纷幻多端,是为幽深。山又兼有四时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苍翠,如滴;秋明净,如妆;冬惨淡,如睡。
此时恰为金风送爽之晨,梧叶新黄,柿叶初红,松柏旧绿,乌柏乍紫。马车向前奔去,群山扑面而来,玉树临风,丁丁当当,如仙人佩法鸣响。南山一带,秋思惹人;瞅瞅鸟鸣,飒飒林涛,有声有色,一派大喜悦。天醉久不出城,心里阴郁结气一吐为快,顿时消化在这山光水色之中,心儿便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西湖明镜一片已闪逝而过,马车进了山拗,有杂树参天:枫、桂、栗、樟和皂荚;又有无名树细高多曲折,色泽光怪陆离。偶尔几株银杏,错落山中,一身明亮,今天醉耳目一新。又见那阳光劈山射来,齐齐斩印了山树,照亮的树冠晶莹透彻,光明欢乐,笑语欢歌,幽暗的下方树干则藏入山谷,敛而不发,默听绕膝泉水幽咽。
天醉看了感动,眼泪就流了出来,叫寄客看了纳闷,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天醉便咽着嗓子,使劲儿地摇头。他认为寄客是不能理解他的,他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动的。
〃你不用怕。今晚做一梦,让于公告诉你谁是那个背对你的人。明日我知道了,当场翻他转来。你信不信?〃
〃我去翻过他的。〃天醉发白细腻的手死死捏住了寄客的腕子,〃他的背上,血淋淋的,渗出来了,血淋淋的……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我翻他不过来。〃
〃是真的?〃寄客的呼吸也粗起来了,〃真的背上出血了?〃
〃是做梦呢。不过我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了,这么亮的天空、这么多树,我真不晓得我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在祈兆所住了一夜,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竟然谁也没有梦见他们想梦见的事情。赵寄客只说他继续了白天的旅途:〃我在马车上坐着,马车飞快飞快向山下直冲,树啊花啊只住我脸上触,后来我坐到马背上去,马就一直向前奔,向前奔,一跳,跳过于公的坟头了,你说怪不怪?〃
〃我是梦见我在楼梯口了,有个人红衣裳,往上翻跟头,翻上来又滚下去,翻上来又滚下去……〃
〃那不是隆兴茶馆的红衫儿吗?啊哈——,天醉你梦见女人了!〃寄客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地地……真当是没出息啊!〃
赵歧黄过来喝住了他的小儿子,告诉这个颠颠狂狂大大咧咧的小毛孩,昨夜他梦见于公指点他,说寄客命里注定还是当郎中。寄客一听,大眼睛一瞪,眼泪就流出来:〃我不当郎中我不当郎中,我不喜欢当郎中!〃
〃你懂什么?'知了叫石板跳,乌花郎中坐八轿。'我看你也只配了做乌花郎中,好歹还混口饭吃。你当你这样疯疯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还没一行够有资格做的,做个孙悟空造玉皇大帝的反倒还配,可惜我这里不是花果山!〃
父亲这样夹头夹脑地一顿训,顿时便把寄客训得愣住了。
杭天醉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园。从山上泄下来,浓绿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绿色瀑布,东一道西一道,挂得满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绿花;长在平地上的茶树,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绿色阳伞。但杭天醉已经无法再饱尝这秀色了。跟着赵寄客出逃的后果首先是强烈的刺激,其次是极度的疲乏,现在,当夕阳西下之时,莫名的恐惧开始升腾上来。他一生全部加起来的路,恐怕也没有今日走得那么多。一开始从三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