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一半儿      更新:2021-02-26 23:20      字数:4768
  大概因为还不是贫民窟,并不见如何悲惨,反倒不时让我忍不住微笑。走了一路,我还收到不少或明目张胆,或含羞带怯的媚眼。
  过了一个街角,街道越发狭小,有几间食铺,人也拥挤了起来,碰碰撞撞的。我捏紧钱袋,因为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有个小屁孩小姑娘小乞丐之类的撞我一下,然后我就发现钱没了,然后拔足紧追,从而引发一段故事。不过,我对这种邂逅还不感兴趣,所以先杜绝可能性。
  突然,前面围了一堆人看热闹,还有人大声叫嚷,我一时好奇,也挤过去看看,只见一间食铺,上面写着“狗肉宋”三个大字,一个大黑汉子,满脸络腮,不过四月天气,只穿了一件单衫,敞着怀,露出黑乎乎的一片茂盛胸毛,正捋着袖子捏着拳头在门口高声叫骂。
  平民区这边没有“太白居”那样的大酒楼,往往都是卖熟肉的食铺,顺带卖酒,店堂里摆几条桌椅板凳,食客们买斤把熟肉,沽几角酒,坐下小酌大啖一番。
  这家既然叫“狗肉宋”,自然是卖熟狗肉的,老板姓宋。
  这黑大汉揪住一人衣襟,大声骂道:“不开眼的灰孙子,没钱到宋爷爷这里混吃混喝!你爷爷可不是好欺负的!快滚快滚!”
  被揪住的人也是声如洪钟:“你宋三不是夸下海口,说什么‘天下英雄,但赊无妨’!咱也不是第一回来你这里吃喝,难道少过你一回不成?今天不过一时身上不方便,下回一起算就是!”
  我听着声音耳熟,往里挤进去一点,一看不由怔住:此人身高尤胜姓宋的黑大汉,一身肥肉,若不看脸,倒有三分像弥勒,不是我手下哼哈二将的田纯是谁?
  只是,田纯的薪水据我所知可不低啊,我给得都心疼,这家伙居然会落魄到买点酒肉还要赊的地步?
  我向来觉得他是个笑面虎,心机比朱纤细深沉得多,怎么竟然当街跟个不会武功的市井之辈吵架吵得不亦乐乎?
  黑大汉狠狠啐了一口:“呸,你姓田的别人不知我还不知?要真是英雄,别说赊点酒食,就是要我这间铺子,老宋也双手奉上!你姓田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倒跟着个兔相公卖命!你也配叫英雄!你不嫌丢脸,咱都替你家地下的祖宗十八代臊得慌!以前你来,看在银钱份上,老宋不把财神往外赶,今天没钱也来,咱赊猫赊狗就不赊你!”
  田纯听了这话,也大怒起来,反手揪住黑大汉的衣襟,怒道:“老子愿意替兔相公卖命,你管得找么?”
  我看这黑大汉说话倒也直白有趣,不欲让他吃了亏,也不欲田纯闹出事来,连忙排众走了出去,拍拍田纯的肩膀说:“老田。”
  田纯回头一看是我,大吃一惊,正要说什么,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乖觉,连忙闭紧嘴。
  我掏出一块碎银子,说:“店家,我这老哥哥是直脾气,你莫见怪,今儿这酒肉我们是要吃的,不过不跟你赊,现银交易。”
  那黑汉子接过银子,放嘴里咬了一口,仍是气鼓鼓地说:“既有银钱,老宋家规矩,不把财神往外赶,客官这就堂上宽坐,——这是祖训,可不是我老宋怕了事!”
  我忍住没笑,拖着田纯进去坐下。外边人见打不起来,都无趣散了。
  里面又黑又窄,方才一闹,客人大概都跑光了,我们拣了最不摇晃的桌椅坐下,那个黑大汉跑厨下料理酒食去了。
  我不说话,只瞅着田纯笑,他也毛了,不好意思地说:“大人,田纯出了丑,丢了大人的脸,叫您连带挨骂了,请大人责罚。”
  我微笑,摇摇头:“替我做事,你倒是不大容易。”
  他挠挠耳朵,说:“咳,大人这话倒叫老田无地自容。”
  我笑道:“这话不说了,我倒是想不通,你一月八百银子,就是养十个八个老婆也够了,怎么还来和人赊食争吵?”
  田纯更加不好意思,支吾说:“唔唔,这个,老田没妻没子,没事不轮值就爱赌两手,又好两口杯中物……这家卖狗肉的家伙,没事爱舞两手棍棒,虽然武功低微,也不在江湖上混,因为脾气古怪,又料理一手远近闻名的好狗肉,在京城倒也挺有名……我常去的赌坊离这里顺路,贪他这儿酒好肉香,不扣斤两,每回总也要来这里吃喝,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个精光,路过这儿,又腹里馋虫发作,想赊一回,不料这厮欺人太甚……”
  我忍不住大笑:“想不到老田也有这些苦恼!”
  “我们这些人,谁没点难处,我还算好,老朱可就更苦了……他是有家的,有一个独生儿子,那小子跟他爹学了武功,说什么要闯荡江湖,到处跟人吃喝玩乐,也不想着挣点钱,只会跟老爹伸手要钱,老朱自己省吃俭用,都快给那小子榨干了!这两天去了扬州,姘上个粉头,要钱的信一封一封像催命,老朱愁得眉毛都白了……一文逼死英雄汉,若不为了钱……”突然吞了话尾,有点尴尬。
  我当然明白他未尽之意:若不是为了钱,谁替张青莲卖命?
  我笑起来,田纯说:“不过大人这些日子与往常不大同了。”
  我说:“变好还是变坏了?”
  老田想想,说:“我有时觉得大人没往常可畏了,有时又觉得大人比往常可畏。”
  这家伙很有做哲学家的天赋啊。
  这时,宋三把卤狗肉送了上来,满满一大盘,细腻红熟,香飘十里,我忍不住夸了句:“好香。”
  正要动筷,突然门口一暗,一个人影进来,也笑道:“好香!”
  我眯起眼,迎着阳光,看清来人。呵,居然是许久不见的一个老熟人:原庆云。
  34马名汗血
  我正看着生平见到最香的一盘狗肉,要动筷子,突然眼前光线一暗,进来一个人,笑道:“好香。”又说:“宋三,快切一斤肉,斟三角酒来。”
  此人面如白玉,发如墨黛,一身艳丽的洒金洋红袄子而逾显英气勃勃,慵懒妩媚的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除了兰倌那里的头牌原庆云还能有谁?
  我上次与他见面时,因为一时冲动,曾对他说过很过分的话,虽然说他在这里的身份只不过是个男倡,实在很低,但我毕竟是出生在法国大革命,人权宣言之后的现代社会,怎么也还是知道一点尊重他人的个体生命,所以事后自己也有点觉得过了。此时见面,不由有几分尴尬,反正也化了妆,光线又暗,我低下头吃狗肉,希望他看不到我。
  不过这种希望老天一般都不会成全,原庆云自己刚刚坐下,眼波一转,朝我这里瞟过来,见到我和田纯,愣了一下,嘴角便慢慢漾出一个笑容来。
  我也不好再装作没看到他,也缓缓放下筷箸,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在这幽暗的斗室之中,原庆云眼中在一刹那间好像某种火焰被点燃,一闪而逝,让我想起某种潜伏在幽秘的热带雨林里的掠食动物,但是那光芒瞬间就被笑意掩盖。
  他起身朝我走过来,说实话,黄种男人里很少有这样美的身材,只是简单的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就满蓄力与优雅。
  原庆云在我身边坐下,望着我说:“想不到大人会来这种地方。”
  我笑笑:“我才是想不到庆云会来这种地方。”
  他突然笑起来,把手伸向我的脸,我下意识躲闪,没躲开,被他捧住我的脸,用拇指用力擦掉我脸上抹的黑灰,他用力大了些,弄痛了我,我想挣开,却被他的双手固定住,不能如愿。
  他垂下眼睫看我,离我极近的低声说:“这么美的脸,为什么遮起来?”
  他的声音煽情得很,只是只能让我不自在,这家伙却十分自信,还在继续朝我放电:“大人,最近都不曾见到,庆云十分伤心啊。”
  太近了,呼吸都喷在我脸上,虽然不难闻,也并不让我讨厌,但是,我果然还是最喜欢锦梓的气息啊。
  我扯出一个笑容:“庆云这样美丽,不知多少人着迷,何必一定要我也作不贰之臣?”
  这个放肆的家伙一如既往的大胆,一手搂着我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脸,慢慢滑下我的脖子,上下微微摩挲,明显的挑逗。
  我瞥了田纯一眼,他显然早就司空见惯,低头吃着狗肉,目不斜视,好像我和原庆云都不存在,大概认为原这么美丽,我是心甘情愿得很。他一见我看他,连忙说:“大人,我去外头守着。”说着就起身要出去。
  “回来!”我喊住他,一边抓住原庆云骚动的手,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吃你的香肉吧!好不容易才等到!”
  田纯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了一盘肉,溜达了出去,我叫他,他也只是朝我嘿嘿一笑。
  宋三却恰好这时送酒上来,见到我和原庆云的样子,愣了一下,僵在那里,又像是被我的样子震撼,又好像犹豫要不要发作,一时端着酒进退不得。
  我想起之前宋三说的话,一时大惭,用力挣脱了原庆云,朝宋三勉强笑道:“可麻烦你了,果然好手艺啊。”
  宋三听我说话才回过神,还是愣愣的,把酒放下,一句话不说就跑回厨下去了,让我很是尴尬。
  后来老田跟我说,宋三在很久以后,和他一笑泯恩仇后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咱就觉得,也怪不得啊,比十八岁的大姑娘还俊哪,而且也不像别人说得那样狠毒,脾气好得很,被骂了也不恼,反倒和咱好言好语……难怪连爷们都喜欢……”
  不过此时宋三出去后,就剩我和原庆云两人了,我连狗肉都不想吃了,就起身打算也走,不料原庆云突然一把拉住我手腕,反坐力使我跌进他怀里,我挣扎起身,又被他拉回去,双臂如铁,勒得我动弹不得,他低头把脸贴着我,嘴唇在我耳边低喃说:“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呢……真叫我诧异……”
  我怒了,低喝:“快放开我,你不要命了吗?……我本就不喜欢你这种类型,难不成天下人都该喜欢你?”
  他在我耳边发出一串低笑,震得我心底和尾椎骨同时酥酥麻麻。
  “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大人,至少……试一次如何,庆云保证会让你如登极乐,乐而忘返……”极度魅惑妖异的声音也就罢了,这个人还肆无忌惮地将手往我下身探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迅如闪电的潜力。
  “放肆!”我冷目看他。
  他望着我,脸上又浮起那种讥诮不恭的笑容,却慢慢松开手,我站起身,他也轻巧、无声无息地站起来,他的笑容和眼神让我联想起在狩猎前估算猎物安全距离和冲刺点的猫科动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里有点恐惧,背上发寒。
  “田纯!”我当机立断,扬声叫,并且保持面对他,没有透露惧色,声音也很冷静断然,“该走了。”
  几秒内,那种寒意突然消失了,好像是我作为猎物,知道掠食者已经放弃这次攻击的一种本能和直觉,我不自禁舒出一口气。
  田纯答应着跑了进来。
  自始至终,原庆云连姿势都没变过,可是笑容却更加讥讽,眼神更加挑衅。
  我带着老田走出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的挑衅眼神的回应,还是不忿他给我造成的压迫感,我停了一下,回过头,凝视着他,慢慢从嘴角泛起一个笑容说:“也许……我会去找你试一次的。”
  我和老田回到府里时,已经申时末,红凤告诉我说邵青遣人把马送来了,我高兴起来,就直接去马厩,果然看到一匹十分高大,毛色比枣红马更鲜艳几分,神骏异常的牡马。
  它站在马厩中间,别的马儿都不敢靠近它,也不敢和它同槽吃食。
  这畜牲很有王者之风,神气得紧啊。
  我一时心痒难搔,便想上去摸摸它,却被红凤袖子一卷,挡住我的手。“大人,这马烈得很,邵将军嘱从人提醒您千万小心。马僮刚被它踢了一脚,如今都不敢靠近。”
  那马仿佛通人言一般,前蹄人立,仰首长嘶,鬃毛飞扬,十分得意。
  我想了想,便让红凤去取些松子糖来,亲自双手捧着,小心地靠近。
  那马果然威胁地从鼻子里喷气,后蹄开始小幅度地刨地
  我小心不越过安全距离,慢慢地,让它可以看到我所有的动作,把松子糖放在马厩的栏上,然后退回去。
  它怀疑地看着我和糖,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把一粒糖卷进嘴里,咀嚼一番,立刻发现好吃,把剩余的也都卷进嘴,“嘎吱嘎吱”大嚼起来。
  糖很快就被消灭光,这匹骄横的马用“还要”的命令目光看着我,后腿又不安地刨起来。
  我认为可以冒冒险了,慢慢靠近它,这次它已经明显是期望多于警惕,但还没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