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千顷寒      更新:2021-02-26 22:57      字数:4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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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得不休息的日子里,玛丽娅带上牺牲的指导员斯拉瓦的军用挎包,喊上两条狗,走遍了生产队的各个地段,同时把凡是找得到的东西都在斯拉瓦的的记事本上记下来:在白嘴鸦山沟找到了两台生了锈的拖拉机、两台中耕机和九桶机油。这都是萨尼娅的父亲在德国人到达之前把拖拉机开到刺人的乌荆子深处藏起来的。一辆完好的马车、六副耙和一台播种机,这不知是谁搁置到这个偏远地段的,还有一个拖拉机拖带的压路碾子埋在雪堆里。
  玛丽娅没有把斯拉瓦的军官记事本中写满字迹的那些篇页撕掉,因为舍不得。年轻的指导员把连队里牺牲的、负伤的、以及新补充来、尚未经过战阵的战士的姓名逐一记了下来。对每一名战士都用三、四行字记下他们的性格、脾气,以便在必要时同他们谈一谈,给他们以帮助。
  就这样,在斯拉瓦的记载后面出现了玛丽娅新写下的一行行字迹,写的是拖拉机和播种机,在战壕里拾到的工兵锹、斧头和撬棍、战士扔下的电话线、铁丝,总之,写下了有朝一日返回瓦砾场的人可能用得着的一切一切……
  在一个凛冽的十二月天,玛丽娅决定到生产队最偏远的一个地段去巡视一番。这个地段是与相邻的农庄土地毗连着的。这块地是专门留给牛犊吃草用的,所以很少耕种。邻居的村子远离玛丽娅的村子四十多公里,他们自己的地里也什么都没有种,因为这里的草原有很长的一片被不深的山谷、水洼、盐碱地分割得七零八落,耕种起来很困难,很不方便,因此多年来也没人去动它。
  这一天寒风刺骨。低悬的太阳四周绕着一圈幻影似的彩色光环,发出黄色的光芒照射着大雪覆盖的草原。雪层在玛丽娅脚下嘎吱作响,耀人眼目。她象只鸭子似地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即使扣上大衣扣子,也可以看出她的肚子鼓着。
  “已经五个月了,”玛丽娅估算道,“快生啦,我心爱的孩子,你不是在医院,不是在产房,而是不得不在瓦砾堆里、在黑暗的地窖中来到人世间的啊……”
  第十八章
  到达她亲切的第三生产队的地界了。周围一片空荡,没有什么声音打乱这冬日的寂静……
  突然,玛丽娅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一阵低沉模糊的人语声。她把系得紧紧的、用帐篷上的帆布缝制的头巾松开一些,仔细倾听起来。是的,在覆盖一层积雪的草垛那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又听见两个也是孩子的声音在劝说着,玛丽娅清晰地听道:“别哭啦!你听见了吗?跟你说呢!别哭啦,要不然德国人来了,咱们都得被吊死……”
  老伙计和达姆卡竖起耳朵,一会儿看看草垛,一会儿看看玛丽娅,整个神态都表示:草垛里有人。这两条狗对新主人已经熟了,它们没有冒失地扑过去,没有对情况不明的危险狂吠乱叫,而是在等待主人发信号。
  玛丽娅警告地举起一只手,尽量不踩得积雪吱吱作响,小心翼翼地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旁停下来,低声对狗说:“别出声!”
  草垛里传出的还是那个孩子微弱的说话声:“别哭,达申卡!听见了吗?别哭!难道就你一个人想吃东西吗?丹娘也想吃东西,娜塔莎也想,拉腊也想,安德留沙也想,大家伙儿都想吃东西,可你看,他们都不哭……”
  玛丽娅绕着草垛走的时候,看到雪地上有一条踩出的小径。
  从高耸的草垛里面,透过微融的雪层,隐约可以看见有一缕透明的气流枭枭上升。玛丽娅的心抽紧了。“是孩子!”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闪过。“是小孩子!迷路了……还饿着肚子……”
  她俯身扒开草,看到一个瘦削的小女孩的黝黑面孔,看到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的褐色眼睛。
  “别害怕,孩子们,”玛丽娅声音不高地说道。“出来吧!这儿没有德国人……只有我一个人……我叫玛丽娅阿姨……出来吧,求求你们啦……”
  草垛里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黑眼睛女孩,她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瘦弱,使玛丽娅心疼得浑身一颤。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孩子们,你们一共几个人?”
  她搂着这个女孩问道。
  女孩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倒在雪地上,用不听使唤的手臂搂住玛丽娅的双腿,嘟嘟哝哝地说道:“我们有好多人……七个……我们是从列宁格勒,从保育院出来的……是疏散的……火车拉我们走了好久,后来,德国人来炸火车,我们的老师被炸死了,好多孩子被大火烧死了……我们几个活下来的就跑了,现在就剩下七个了……那十一个——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都是在路上饿死的……您可别欺负我们哪,好阿姨……好阿姨……我们都很冷,都想吃东西……”
  玛丽娅蹲下来,把褴褛得衣不蔽体的小女孩的瘦削身躯搂住,痛哭得哆嗦着喃喃地说:“我的宝贝们……亲爱的孩子们哪……出来吧,全都出来吧……我让你们吃饱喝足,我给你们洗澡……咱们一块儿过。我是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很久没有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了……”
  孩子们钻出草垛。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备受恐惧与饥饿的折磨,眼里含着泪花。他们围住痛哭不止的玛丽娅,自己也哽咽着哭起来,搂着她的脖子、抱着她的肩膀,偎倚着她,在她身旁抽抽嗒嗒。
  玛丽娅想拥抱所有这些孩子,使他们感到温暖,她吻着她们肮脏的膝头、叫人看着心疼的瘪瘪的肚子、很久没有理过的、横七竖八地挂满麦芒的头发……
  他们沿着大雪复盖的草原,一个跟一个地走去,就象一支在密林深处迷路的孤独伤队,对清澈的天空,对没有暖意的太阳和被严寒封住了的冷漠大地,她们一概不予注意。玛丽娅走在前面,双手抱着两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叫达莎,就是她的哭声暴露了这些孤儿躲藏的地方,另一个是同样大的男孩,叫做安德留沙。黑眼睛的加利娅在这群迷途的孩子中间被看作大姐姐,停背着虚弱不堪、已经睡着了的奥莉娅。淡黄头发的娜达莎同另外两个小女孩——丹娘和拉腊——磕磕绊绊地、勉强迈着步子蹒跚地跟在后面……
  整个晚上玛丽娅都一直在炉子上烧水,用德国行军厨房的铝制保温桶挨个儿给孩子们洗头洗澡,给他们喝了热牛奶,安顿他们睡下,自己便开始洗他们的破衣烂衫,不时看几眼熟睡的孩子。
  没睡着的只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子——加利娅和娜塔莎。她们俩半合着眼睛看着玛丽娅,不时地叹息,轻轻地翻身,后来忍不住对玛丽娅讲起她们漫长而又可怕的苦难来——她们低声讲着,以免惊醒熟睡的孩子。
  “有一天夜里开来几辆汽车,把我们保育院的人从列宁格勒带出来。”加利娅悄声说道。“天很冷,我们的车在冰上走了很久。德国飞机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还扔炸弹。这时,探照灯照着黑漆漆的天空,咱们的高射炮手开炮打德国鬼子……后来把我们拉到一个火车站,装上火车,可又没有人告诉我们是上哪儿去……”
  “列宁格勒人人都在挨饿,没有水,因为德国人把城市包围了,”娜塔莎回忆说。“我们保育员还能领到面包和果泥……一小块面包,小得就象火柴盒似的,每人一茶勺水果泥……我们保育员饿死的孩子不多,只有九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加利娅若断若续地叹了一口气说:“那里的人就死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倒下来就死了……躺在人行道上好长时间才有人把他埋掉……我们隔壁一栋楼里住着一个医生,他女儿把自己的皮凉鞋煮了,用刀子割着吃……她天天吐,后来就死在他们那座楼的大门旁边……”
  “德国人轰炸我们那列车的时候,可怕极了,”娜塔莎说。“他们是清早飞来的,我们还睡着。我们一听见爆炸声便跳起来,这时候车厢已经起了火,就要翻到路基底下。保育员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在我们那节车厢里,她可好啦,是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她总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戴着眼镜,因为她眼神不好……我们一跳出车厢,就看见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已经死在路基底下,她的头断了,血直流……断了的头滚到草地里。别看眼睛闭着,可那眼镜还戴着哪……”
  加利娅把头扭向墙壁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玛丽娅说。“别哭,什么也别怕。现在全都会好的……我原来也有个儿子,叫瓦夏……就象你们这样大……也人德国人给吊死了……”
  玛丽娅也哭了,这回是加利娅安慰她:“您别哭,阿姨,不要哭。您自己不是说,全都会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加利娅又把伤心事讲完:“德国人把我们的火车炸坏了,孩子们跑得四分五散。我们火车上总共有一百六十个孩子……有的炸死了,有的烧死了。别的孩子究竟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在树林里走了好久。在灌木丛中或是草垛里过夜,免得让德国人发现。我们有时侯走进村子,妇女们都哭,给我们吃面包、腌猪油和鸡蛋。有两个村子的妇女想把我们收留下来,分到各家去住。可是有一回我们看见了真的德国人,他们全都喝醉了,只穿着小裤衩和脏衬衣,还卷着袖子。他们拿自动步枪对着人、对着狗、对着猫就开火……我们吓坏了,所以天一黑又跑到草垛上……我们走了好久,好多天,渴极了。有一次我们捡到一些空罐头盒,拴上铁丝,做成小水桶,走到池塘或是小河边的时候,就把它们盛满水拎着走……”
  “那你们吃什么呢,可怜的孩子?”玛丽娅问道。
  “碰上什么就吃什么。因为我们没有火柴,没法点火堆,就挖土豆生吃,也吃向日葵籽,还嚼各种草和叶子。我们找到一个没人管的果园,摘了一些苹果随身带着。”
  “那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呢?”玛丽娅问。“他们怎么了?是饿死了吗?”
  “是的,”加利娅平静地说。“饿死了。他们先是拉肚子,他们光靠喝水走路,后来浑身没劲儿,两天工夫就死了。我们把他们埋了,用树枝做了些十字架竖在他们的坟头,哭了一场,又接着走。”
  玛丽娅在女孩的黑发上抚摸了一会儿,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睡把,孩子,”她低声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咱们会等到自己人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个小流浪者、列宁格勒一所保育院的孤儿,就这样留在玛丽娅温暖的地窖里,同她一道住下来。玛丽娅在战壕收集、洗净、储备起来的破布这下子全派上了用场。她为了给衣不蔽体的孩子们缝衣服忙了好几天,用结实的大衣呢缝了小大衣、便鞋和帽子,把褪了色的军服拆开,裁成小块的包脚布,给一个个孩子都穿得暖暖和和的。
  随着孩子们的到来,玛丽娅仿佛复活了,她给孩子们讲村子、讲德国人的入侵,讲伊万、小瓦夏和菲尼娅的死,讲她怎样在玉米地里埋葬萨尼娅,后来又怎样埋葬不幸的维尔涅·布拉赫特和指导员斯拉瓦,讲那些牛、狗、羊、马、鸡是怎样为了寻找人而聚拢到她这里,鸽子又怎样飞到变成一片瓦砾场的村里来的。
  她依旧天天去干活,叮嘱孩子们哪儿也不要去,除非极端必要才许走出地窖,不许高声说话,免得惹人注意。
  几天来,她给孩子们吃咸马肉汤、拌牛奶的玉米粥,后来又宰了一只羊、五只鸡。她眼看着消瘦不堪的孩子们开始胖起来,面色又变好了,瘦弱干枯的脸上出现了红晕……
  小安德留沙头一个把她叫作妈妈。一天傍晚,玛丽娅从地里回来,走下地窖,这个小男孩从铺上蹦起来,搂住她的脖颈悬起身子,高兴地喊道:“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三岁的达莎拍着手跟着说:“妈妈!是我们的妈妈!”
  玛丽娅忍着眼泪说道:“是啊……是妈妈……是你们的妈妈……不是你们的妈妈还能是谁的妈妈?”
  这天晚上,加利娅、娜塔莎、丹娘、拉腊和奥利娅围着玛丽娅,腼腆地问:“我们也叫您妈妈,可以吗?”
  “我本来就是你们的妈妈呀,”玛丽娅声音喑哑地说。“我原来只有一个独生子,现在有了你们这么多孩子,而且又都是这么招人疼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