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千顷寒      更新:2021-02-26 22:57      字数:4733
  军用挎包和一个解开了盖的手枪套。
  玛丽娅解下他的腰带,从枪套里抽出略有锈迹的手枪,想了一下,便塞进自己的军大衣口袋里。她在军用挎包里找到几份报纸、一块发硬的干面包、一个颜色鲜艳的手绣烟荷包、一个打火机,在制服上衣口袋中找到几封信、一枝铅笔和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中学生模样的漂亮姑娘。浅色眼睛的姑娘微露着笑容。她双手捧着一本书。照片的背面,用粗大的中学生字体写着:“送给亲爱的斯拉夫卡——热爱你的莲娜赠。翘盼相逢。”
  “斯拉夫卡,你看不道自己的莲娜啦,莲娜也看不见你啦!”玛丽娅痛哭失声地说。
  她开始轻轻地把死者推向坑边,这时她突然吓得大叫一声。从牺牲了的指导员的衣袖里,有两只田鼠一只跟着一只地跑出来,钻到覆盖着白霜的密草丛中不见了。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玛丽娅绝望地低声说。“就连小小的动物都害怕人们的所做所为,可它们还是要在人的身上躲避枪林弹雨,免得流血死掉啊……”
  玛丽娅把死者安放到坑底,正了正他那终于没松开机枪的双手,把坟坑埋上,从胸墙上拾起被击穿的钢盔,放到新起的坟丘上面。
  回到家里,她在油灯下把从死者的军用挎包和衣兜中找到的东西全都读了一遍。
  她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给死者写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儿子斯拉沃契卡,”玛丽娅不认识的这位妇女写道。“你出于自己的志愿撇下我们,走上前线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从那天起,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哭。你知道吗,孩子,如今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你父亲正在列宁格勒城下一个什么地方作战。他来信说负了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半月,现在又返回部队了。紧跟着他,你也走了。我本来希望你的小妹妹、我亲爱的小女儿科拉瓦会留在我身边,我会同她一起等到你们、我们的战士归来的。可是我却不晓得科拉瓦天天晚上背着我上护士训练班。这不,一个月以前她也上了前方,我连她的一封信都还没收到过呢。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那里的生活和战斗情况怎么样,我的好儿子?恳求你满足我这个当母亲的唯一一项要求吧:要保重自己年轻的生命,因为你还完全是个孩子啊!你要是阵亡了,我可受不了这个打击。常给我写写信,我亲爱的孩子,吻你一千次,你的母亲……”
  玛丽娅含泪读着这位母亲写的信。在她那哭得红肿了的眼睛面貌,一切都浮动起来,她心中想着一件事:“你这位可怜的母亲啊!你一个人在远方过日子,你已经没有儿子了,就跟我没有了儿子小瓦夏一样,世上没有人能使我们的儿子起死回生,把他们还给我们了……”
  儿子给母亲的复信没有写完。看得出,年轻的指导员是在对他来说成为最后一战打响之前写的,没有来得及写完,也没有来得及发出。
  “亲爱的妈妈!”指导员用见棱见角的粗犷字体匆匆写道。“谢谢您写来的信,它使我非常高兴。您不该为科拉瓦上前线感到惋惜。她做得对,是遵照良心的吩咐做的。您根本不该劝我保重自己。事实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是让我这个共产党员、连队指导员,在危急时刻待在后面吗?当然,没有必要的时候我不会随便乱钻,我同所有的人一样不想死,但是,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应该站在最前面。”
  “亲爱的妈妈,您想象不出我们与之作战的那个巨大而可怕的邪恶力量的全部罪恶有多深。幸而您没有见到我们在解放了的村镇中所见到的景象。被焚毁的房屋、堆积如山的尸体、绞刑架、对人的凌、拷打和枪杀——希特勒法西斯分子带给我国大地的就是这些。妈妈,我们应该,我们有义务战胜这残暴的邪恶,战胜这伙凶残、猖獗的杀人犯、强奸犯,若不然,他们就会奴役整个世界。”
  “我们苏军战士目前正在为人类的未来战斗,为世上的真理和纯洁的良心战斗。有了这样的信念和这样的思想,死也就不可怕了;我如果战死,您不要哭泣,不要为我惋惜。您要知道,您的儿子同其他成千上万奋不顾身的人一样,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献出生命。”
  “目前我们在撤退,但是我相信,我亲爱的妈妈,这是暂时的情况。我们会胜利的。我们肯定会胜利的。我们连队今天面临一项很不轻松的任务:我们要掩护战友撤退。而且我坚信……”
  信写到这里就中断了。玛丽娅躺在床板上,盖上大衣,疲惫地伸直疲乏的双腿,但却不能入睡。在她脚旁的地上,两条狗正安详地小声打着呼噜,暗淡的油灯微弱地闪烁着。玛丽娅的眼前浮现出经她手掩埋的两个人的命运:德国小伙子维尔涅·布拉赫特和年轻的指导员斯拉瓦。她象母亲那样为两个人感到惋惜。他们俩短暂的生命被无情的战争毫无道理地中断了。
  “你看世上这些事,”玛丽娅想道。“两个妇女生育了两个男孩子。这两个孩子同所有别的孩子一样,心地纯洁,没有沾上一丁点污垢。孩子就是孩子嘛。后来,坏人教其中一个做各种坏事,硬是让他似懂非懂地明白他是生下来当老爷的,对他来说,烧杀抢掠,什么全都可以干。虽然他也许反抗过,但还是被硬赶到战场上,被强迫去干他那些该死的官长和那些同样凶残该死的伙伴想要干的一切。只有致人死命的子弹打中他的时候,他也许才明白自己是在为最邪恶、最凶残的勾当送命。直到临死之前,他才良心发现,所以才痛哭流涕,还把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俄国妇女叫妈,吻我的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大概觉得活在世上的所有妇女对他来说都是大伙的母亲。这个母亲同样疼爱所有的孩子,可怜他们,抚爱他们,用自己的奶来喂他们。当自己亲生的儿子、自己心爱的孩子被杀死的时候,她哭泣,她悲伤,她坐也不是,躺也不安……一个名叫维尔涅·布拉赫特的男孩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另一个叫做斯拉瓦的的男孩子自幼就有人教他做一切好事:人们告诉他,说所有的人都应该幸福,所有的人都想生活,想吃自己种的粮食,想谈情说爱,想生儿育女,说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权利去搞死另外一个人,说人们不需要战争,而是需要和平,到那时人们自己就会看清并理解通往幸福的道路在什么地方,就不会你杀我,我宰你,你欺负我,我欺负你了……男孩子斯拉瓦生前在自由的俄罗斯的土地上,他懂得这是件好事,懂得他同我父亲和我丈夫一样,有义务保卫自己的国土,保卫那条可以获得真正的善良、和平和幸福的道路。斯拉瓦这个男孩子是因为这一点才志愿参军,并且为美好和神圣的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战争结束以后,人们将要为斯拉瓦这样的英雄建立纪念碑,将对自己的子子孙孙讲他们的事业,让所有的人都牢牢记住使他们不受奴役和避免了死亡的那些人……”
  第十七章
  玛丽娅在天亮之前才入睡。她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一只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公鸡喔喔啼起来。
  “哪里来的公鸡呢,”她喃喃地说,“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玛丽娅朦朦胧胧地又睡着了,可是又听到有一只公鸡在很近的地方打鸣,而且啼声又长又响。她揉着眼睛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道。“要不,是我还没有睡醒吧?”
  玛丽娅走出地窖,在黎明前的朦胧中定睛看了看,惊奇地把手一拍。有几十只鸡正在她家被焚毁的院落中走来走去。
  “可怜的鸡啊,你们在什么地方流浪了这么久?”玛丽娅感叹地说。“你们让人给惊散了,一把大火把你们赶出了家门,可你们还是回到了人的身边……”
  对玛丽娅来说彼此相似的单调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冬季已经来临……
  天一明,玛丽娅就张罗家务事。家务事越来越多。在一个冬季的黄昏之前,三匹枣红马勉强挣扎着来到焚烧一光的村子里。它们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它们的蹄铁已经一半脱落下来,所以艰难地迈着步子。这几匹马都象蒙着一层皮的骷髅:臀部瘦骨嶙峋,眼泪汪汪,肋骨一根根都能数得清。马都有马鞍,还戴着嚼子。马鞍下面垫着蓝色的鞍垫,四角绣着红五星。有一匹马的鞍子脱落到腹下,它不断磕磕绊绊地勉强跟在后面。
  玛丽娅看到这些不幸的马匹,心痛得都抽紧了。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呀?”她高声说。“你们驮的是什么人,你们的骑手在哪里?他们大概已经阵亡,躺在草原上了吧。”
  有谁知道在战斗中幸存的这几匹骑兵的战马是怎样活下来的呢?它们在荒野田间徘徊了两个多月。马嚼铁妨碍它们咀嚼枯草,把它们的嘴磨出了血。皮缰绳从颈部耷拉下来,拖在地上,绊着它们的腿,硬梆梆的马鞍和肚带磨破了它们的脊背和两肋。
  这几匹马从远处看见走出地窖的玛丽娅便停下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可怜地、祈求似地嘶鸣起来。三匹马都迎着玛丽娅走过来围着她,在她面前低头站定,被马嚼子磨破的嘴角渗着血水。当玛丽娅给它们解下笼头、卸下马鞍时,她心疼地“呀”了一声。几个月没卸鞍子的马背上布满结了痂的伤口,没有毛的秃皮象撕裂的碎片一样耷拉着。
  “你们真可怜啊,真可怜啊!”玛丽娅哭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给马背涂上新鲜的奶油,拿玉米喂饱了这几匹饥饿的马,用刺刀从它们的蹄子上取下滴里当郎的蹄铁。受到抚爱的马儿温顺地走进牛舍,在漫长的流浪日子中第一次吃了东西,在暖和的地方睡着了。
  她天天早晨都把马、牛、鸡、羊放出来,清扫牛舍,然后把牲畜带到河边饮水。河弯上有块地方,她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用铁锹敲破上面的薄冰,免得河水上冻,就在河面上这一长条没有结冰的地方让牲畜喝水。到河边去的时候,玛丽娅总走在前面,被她救的牲口顺从地跟在后面。它们热爱和眷恋这个唯一的活人。这是一个有着这样一双母性的温存的手、一副胸音很重的沉静嗓音的温柔女人,这一点大概使这群牲畜感到了温暖。这个矮小孤单的女人喂它们,饮它们,梳理它们蓬乱的毛,用麻袋片为它们擦洗,,细心地从它们嘴里把尖利有刺的麦芒挑出来。她那温暖的手每触摸它们一次,都仿佛使它们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那时候,关怀备至的主人饲养它们,照料和爱护它们,而它们则怀着对人们的感激之情,以诚实的、并不轻松的劳动回报人们的关怀。而今,身边有着这位善良的女人,它们都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既没有发生过震撼大地的可怕的炮弹爆炸,也没有过使它们这些动物拼命奔跑躲避的、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既不曾有过饥渴,也不曾有过寻觅救星的漫长漂泊。它们现在觉得,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似乎世界上只存在她一个人,只存在她这个主人、朋友和温柔的女管家,是她把它们从死亡从拯救了出来,把它们聚拢到一起,让它们吃饱,使它们在暴雪严寒中得到安身之处,为的是让它们得以存活,尽情享受阳光,根据自然法则生犊下仔,为的是以后在英明的大自然所规定的时刻到来时,能够把苍穹下的位置让出来,安祥地离开人间。
  它们都能老远就听出玛丽娅的脚步声,每天早晨一听到她那略显低沉的嘶哑嗓音,就一起用带着几分醋意的咴咴声、咩咩声、咯哒声、忽高忽低的咕咕声来欢迎她。她把它们全都放出来,它们就围绕着她,希望蹭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枣红马用毛茸茸的嘴唇吻她冻得冰冷的面颊;鸽子咕咕叫着飞落到她的肩上,头上;鸡群在她脚边忙不迭地转来转去;几只牛矜持地叫着,用脖子在她的腰部蹭来蹭去;绵羊挤成一堆,用忠诚的目光望着她,眨动着淡白的睫毛。老伙计和达姆卡这两条狗寸步不离玛丽娅,蹲踞在近处,温顺地摆着尾巴。玛丽娅给这些受她保护的动物喝足了水,把它们赶到玉米地,自己便继续那无尽无休的活计:掰玉米,把它们运到弹坑,又割向日葵,挖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不论刮风下血,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工作着,急于收割得更多一些,以便把生产队去年春天播种的农作物多抢救出一部分。在凛冽的严寒天气里,她的手脚冻坏了,嘴唇被风吹裂了,常常流血。由于疼痛和可怜自己,她哭过不止一次,把自己叫做傻瓜和死脑筋,好不容易控制着自己没有撒手不管,没有把炉火烧得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