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千顷寒      更新:2021-02-26 22:57      字数: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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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娅没拣到苹果,便回到路上,向不久前、几天以前村头那个曾是她家园的地方慢慢走去。玛丽娅的心在砰砰跳动,两手发抖。她好不容易才抑制着要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开的愿望,随便跑到哪里都行,只要看不见这片可怕的瓦砾,看不见烧死的树木,只要能躲开、看不见自己的悲惨命运,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关系。但是,两条疲乏的腿却不听她的指挥,把她到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她体验到短暂的幸福、丈夫的爱情、儿子的出生的地方,是她体验到人生只有一回,而且永不重现的幸福的地方。
  这就是那两块她再熟悉不过的三角铁,是伊万从前用来固定便门的。如今残留下来的只有这两块长了一层铁锈的三角铁和那条从便门通向屋门,用碎砖铺的小径了。这条小径如今已经无处可通,尽头处是一片空荡荡的焦土。玛丽娅觉得周围的一切,包括天空、田野、冈顶,好象全都变成了黑色。她扑倒在地上,悲声嚎啕起来,哭得全身发抖。她已经什么全不怕,忘记了一切,放声哀哭着,用满是伤痕的手指抓着炙人的泥土……
  老伙计蹲在玛丽娅的头前拖长声音嚎叫起来,它那发自肺腑的嘶哑的叫声忽而低沉,转问隐约可闻的啜泣,忽而高亢,冲向深不可测的高空,变成野兽的哀嚎,为逝去的人们、为死气沉沉的村庄唱着挽歌,然后又低沉下来,在冈顶后面的一个地方凝成回声……
  听到狗的哀号,玛丽娅清醒过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使她猛然一震:要是敌人听到在这片乌黑的废墟中有人声可怎么办?那会出什么事呢?她站起身来,咽着眼泪走进院子。她右手拄着铁叉,左手提着牌匾,在已烧光的房子那粗石块砌成的房基旁边站了一会儿。她心中闪过一个不曾有过的、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法:这里原是厨房,这里是起居室,那里是卧室……小瓦夏是在起居室睡的,睡在沙发上……在这个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放着栽在小木桶里的花、母亲种的橡皮树,两个窗户中间摆着碗橱,挂在那面墙上的镜框镶着父亲的放大照片……
  玛丽娅含着眼泪把整个院落看了一遍,她突然想起:有个地窖!她可以在那里躲避雨雪和冬季的严寒,也可以躲避敌人的枪子儿和炮弹,在地窖里是可以活下去的……
  这个地窖是伊万和玛丽娅在战争爆发前不久才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挖的。他俩把地窖挖得又深又宽敞,四壁和地面垂直,抹上掺了马粪的泥巴。在一面墙上,伊万挖了一条隧道,冬天用来储存马铃薯。那年秋季,第三生产队的集体牛舍已经竣工,费奥多尔大叔批准伊万拿走十根在施工中报废的水泥梁。伊万花了好长时间用凿子把它们凿得一般齐,铺到地窖上,变成了牢固的天棚,后来又在上面铺了一层几乎一米厚的黄土。土层铺成慢坡形,使劲夯实了。顶上又砌了一段带通风活门的铸铁管,免得地窖里的污浊空气排不出去,使蔬菜变坏。
  地窖旁边长着爷爷栽的那棵老苹果树。在夏天,浓密的苹果树荫给地窖遮挡着暑气,地窖里边就连酷暑的七月天都是凉爽的。许久以前,伊万已故的父亲在村人帮助下把一块平坦的毛石摆到苹果树下面。他经常坐在石头上修理 具、做木匠活,要不就在树荫下打盹休息。
  玛丽娅想:“我就到地窖里去住,地窖是不可能烧坏的……”
  她走近了一些,把牌匾靠在苹果树干上。地窖是完好的,就连入口处的木头盖板都没有烧毁。玛丽娅刚伸出手要去掀沉重的盖板,但是狗的举动却把她吓了一跳。老伙计嗅着地面,围着地窖转了一阵,接着又停了下来。它背上的毛扎煞起来,呲着尖牙,威胁似地呼噜着。
  第八章
  玛丽娅攥住铁叉,掀开地窖盖板,立即往后一跳。一个活着的德国兵倚着矮木桶坐在窖里的泥地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玛丽娅一眼便看到,这个德国人脸色苍白,消瘦不堪,脖颈象孩子的一样细瘦,她还注意到她受了伤:灰色的军服敞着衣襟,洗破的衬衫上有一个殷红的血斑。在快得难以捕捉的一刹那,玛丽娅发现德国人怕她,于是她明白了:这个德国人没有武器。
  她在入口处弯着腰往下走,默默地盯着德国人。他那由于恐惧而睁大的浅蓝色眼睛也一直紧盯着她不放。他的嘴唇颤抖着,扭曲成一种似笑非笑的可怜相。但他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说。看样子他不超过十七岁。一绺粘在汗湿的额头上的淡黄色卷发、无力地伸开的两只瘦削肮脏的手、细长的白晰脖子、双颊和上唇上方那从未刮过的白色汗毛——这几点都表明这个负伤的德国人是个孩子,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是个缺乏经验、被吓呆了的未成年人。
  仇恨和强烈的无名怒火冲上玛丽娅心头,她的心脏紧缩起来,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一片鲜红的雾色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在这淡淡的红雾中看见了一群默默无言的村人、挂在杨树枝杈上摇摇晃晃的伊万、菲尼娅那光着的双腿和套在小瓦夏瘦小的脖颈上的黑套索,她也看见了那些身着灰军装、袖子上缀着黑带的法西斯刽子手。而今在这里,在她玛丽娅的地窖中正躺着他们中间的一个,一个半死不活、没有被完全打死的小坏蛋。他穿着同样的灰军装,袖子上也缀着同样的黑带,带子上也有同样弯弯勾勾的看不懂的外国字母在闪着银光……
  玛丽娅把腰向入口处弯得更低一些。她紧攥着锋利的铁叉的叉把,攥得手指都发了白。她的声音都变了,喉咙嘶哑地说:“咱们怎么办?你告诉我一句话:我丈夫瓦尼亚和我儿子瓦夏在哪儿?你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吊死菲尼娅,为什么要杀死萨尼娅?你不说?你装哑巴,装吧!……”
  她稍微回转身,将脚伸进入口,在地窖的斜台阶的第一级上站了一会儿……又在第二级上站了一会儿,眼睛紧盯着德国人,手握着铁叉……
  “你不说话?”她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说不出?是谁把人赶去当奴隶的——你不知道,是谁放火烧村子的,牲畜又是谁开枪打死的——你不知道……你撒谎,下流的东西……你全都知道,对这些事你现在就得还帐……”
  她慢慢地走下地窖,在每一级台阶上都停下脚步。每一级台阶(玛丽娅记得:共有九级台阶)都使她越来越接近那件她为了崇高的正义应该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情。在她怒火中烧的意识中,这个崇高的争议就是她自幼所熟知的一句话:“以命抵命……”尽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从前听老奶奶说过的这句话,但她觉得正是这句话在庄严地要求:打死杀人凶手……
  玛丽娅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了,她停了下来,然后,又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德国男孩子动了一动,他想躲开,想缩到墙边,想爬到暗处,爬到水桶后面,但瘫软无力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当玛丽娅在打开的地窖入口露头的那一瞬间,他根据玛丽娅的面部表情就已经感觉到,等待着他的就是死亡。死亡正在向他逼近。他望着她,望着这个身材不高、褐色眼睛、光着一双脚板的十分结实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被血迹染得不成颜色,难以蔽体的破烂衣服,手中握着铁叉,惩罚的铁叉上那三股叉尖使他的末日一秒钟一秒钟地临近了。
  玛丽娅高举铁叉,把脸稍微转向一旁,以免看到自己必须要做的那件可怕的事。就在这一瞬间,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哽哽咽咽的、但她却觉得有如雷鸣一般的喊声:“妈妈!妈——妈——!……”
  这微弱的喊声想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刺入玛丽娅的胸膛,穿透了她的心房,“妈妈”这短短两个字使她痛楚难忍,全身颤抖了一下。玛丽娅松开手,铁叉落到地上,她双腿一软,跪倒下来。在失去知觉以前,她在紧跟前看到了一双淡蓝色的、泪水汪汪的孩子气的眼睛……
  由于那伤兵湿润的双手触摸,她清醒过来。那人哭得喘不过气来,摸着她的手掌,用玛丽娅听不懂的德国话说着什么。但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根据他的手指的动作,她明白这个德国人是在讲他自己的情况:说他没有杀过人,说他妈妈象玛丽娅一样,是个农村妇女,父亲不久前在斯摩棱斯克市郊阵亡了。他本人中学刚毕业就应召入伍,派上前线来。他连一次仗也没打过,光是给士兵送饭。玛丽娅还明白了,三天以前,他同一个德国兵,就是陈尸街头的那个,正乘着双轮马车在路上走,有一架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扔下一颗炸弹,老同伴和马当场被炸死,他胸部负了伤,便爬到地窖躲起来……
  玛丽娅默默无言地哭着……丈夫和儿子的死亡,村人被驱走和村庄的毁灭,玉米地里度过的痛苦万分的几日几夜——她在沉痛的孤寂中所经受的一切弄得她心力交瘁,她渴望哭诉自己的痛苦,把它讲给这个活人听,讲给最近几天遇到的第一个活人听。虽然这个人穿着令人憎恶的敌军灰色军装,但他负了重伤,又完全是个孩子,而且,从各方面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仅仅在几分钟之前,玛丽娅还手持锋利的铁叉盲目服从着满腔仇恨和复仇的要求,可能亲手把他杀死。想到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后怕。只是因为“妈妈”那两个神圣的、令人心软的字眼,只是这不幸的男孩倾注在他那轻轻的、哽咽的喊声中的祈求才使他免于一死的啊。
  玛丽娅用手指小心摸索着解开了德国人血迹斑斑的衬衫,把它撕破一点儿,露出他那瘦小的胸部。在胸部右侧,她看到两个椭圆形的、满是凝血的伤口。她又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军装,让他翻身俯卧着,仔细查看了背部。背上只有一个伤口,玛丽娅明白了:第二块弹片卡在胸部,没有出来。
  德国人强忍着,没有呻吟,默默地注释着这个俯身对着他的女人,然后把两手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成十字,低声问道:“我完蛋了吧?”
  “干嘛完蛋啊?”玛丽娅避开他的目光说。“你会活下来的……”
  她做出端着杯子的手势,送到嘴边,问道:“你大概想喝水了吧?”
  德国人点点头。
  “你等一等,”玛丽娅说,“我去挤牛奶给你喝。村里没有水。”
  她从地窖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一只瓦钵,用手比划着说要去挤牛奶。她钻出地窖,老伙计和奶牛都在苹果树下等着她。玛丽娅用膝盖夹着瓦钵,给一头牛挤了奶,又挤了一头。她心中想着那个德国人:“他活不成了,他肯定会死的,我救不了他啊。”她还想道,她会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可怜,她又将变成孤身一人,又没有人可以说上一句话了。眼下,她虽然不懂德国话,濒死的德国人又只会说“妈妈”这句俄语,但她还是可以象聋哑人那样用手势,用头部动作,有眼神来同他交谈。因为当他借助手势讲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讲到他们是干农活的,讲到他自己没有打过仗,没有杀过人的时候,她是懂得他在说什么的……
  玛丽娅小心地端着一钵牛奶走下地窖。她挨着德国人蹲下,一只手托着他滚烫的后脑勺,喂他喝了牛奶。伤兵拉着她的手不放, 泣了几声,闭上眼睛睡着了。玛丽娅不愿惊动他,所以坐了很久,端详着这个睡着的德国人那张苍白的脸。红色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的阴影把他的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同白蜡一般,微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在抖动。
  “你在人世活不了多久啦,”玛丽娅怀着又痛苦又怜悯的心情想道,“你挺不了多久了。在这个乱哄哄的世上你是个什么人呢?只不过是一粒没人要的、看不见的灰尘罢了……难道是你需要战争,是你愿意打仗吗?大概不是。你说的看样子是真话,我相信你……你以前没见过我们的土地,不知道有这座村庄,也不认识我。你在自己的德国过活,跟父母在地里劳动。你上过学,说不定跟我那小瓦夏一样也得过两分,有时也穿着撕破的裤子回家……后来,人家把你抓住,塞到绞肉机里,你这短短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完了……你这个可怜的人,就要死在我们村里,得由我来把你埋掉……可在德国那边,死去儿子、孤苦伶仃的母亲会成年累月地流泪,哭诉自己命苦……没人会告诉她,她也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要你死在外国的土地上……”
  玛丽娅把自己的手从德国人的手中轻轻地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