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千顷寒 更新:2021-02-26 22:57 字数: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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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尼娅也许还活着吧?”玛丽娅想道。“也许只是被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不定就躺在大道上流血不止吧?”
玛丽娅从玉米地的深处走出来,四外张望了一下。
四周都没有人。那条长满青草的荒寂的乡间土路顺着山冈向前伸展。村子几乎已经烧光,只是有的地方还冒着火苗,瓦砾场上还有火星在闪烁。
玛丽娅把身体贴在玉米地边的田界上,凭着感觉向她刚才听到萨尼娅的喊声和响起枪声的地方爬去。
爬行既疼痛又困难,因为田界上堆满被风刮倒的、坚硬的蒺藜丛,把她的膝盖和臂肘刺得生痛,而玛丽娅又光着脚,只穿了一件旧的印花布连衣裙。昨天早上天刚亮时,她也没穿外衣,就从村里逃了出来,现在她为自己没有带上大衣和头巾,也不穿上长袜和鞋子而咒骂着自己。
她就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找到了萨尼娅。小姑娘躺在排水沟里,伸开瘦削的双臂,一只光着的左脚很别扭地蜷压在身下。
玛丽娅在朦胧的昏暗中勉强分辨出了萨尼娅的身体,她紧偎着萨尼娅,一边面颊感觉到这女孩子温暖的肩头上粘呼呼地湿了一片,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姑娘一侧尖尖隆起的小乳房上。
女孩子的心脏不均匀地搏动着:忽而停止不动,忽而又急剧地搏动一两下。“她还活着!”玛丽娅想道。
她向周围环顾一下,站起身来,抱起萨尼娅向能够掩护她们的玉米地跑去。这段路很短,但她却觉得似乎没有尽头。她磕磕绊绊,呼哧地喘着气,惟恐一下子把萨尼娅掉在地上,自己也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玛丽娅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明白这是自己周围那些干燥的玉米秸发出洋铁板似的哗哗声,她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萨尼娅时断时续的呻吟使她清醒过来。女孩子躺在她的身下,口中的鲜血憋得她喘不上气来。鲜血沾了玛丽娅一脸。她跳起来,用连衣裙的下摆擦擦眼睛,挨着萨尼娅躺下,全身紧紧贴住她。
“萨涅契卡呀,我的孩子,”玛丽娅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说道。“你睁开眼睛,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孤儿……把眼睛睁开,说句话吧……”
玛丽娅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把萨尼娅的头稍稍抬起,用洗破了的印花布给小姑娘擦嘴揩脸。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吻着萨尼娅被鲜血染得微有咸味的前额,吻着她温暖的双颊,吻着她纤细柔顺、毫无生气的手指。
萨尼娅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哧、咕噜噜、喀喀喀的响声。玛丽娅用手掌抚摸着萨尼娅膝头凸出的双腿,恐怖地感到这女孩子两只瘦长的脚掌在她的手下逐渐变凉了。
“挺住啊,孩子,”她向萨尼娅恳求道。“你要挺住啊,好孩子……你可别死啊,萨尼契卡……不要撇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玛丽娅阿姨跟你在一块儿呢。你听见了吗,孩子?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就咱们两个人啦……”
萨尼娅在黎明时死去了。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这个受了致命伤的女孩子,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滚烫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她,搂抱着她,全都无济于事。萨尼娅的手脚都变凉了,喉咙中嘶哑的呼哧声停止了,而且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直了。
玛丽娅给萨尼娅喝上微微睁着的眼睑,又替她把指头上带着血迹和淡紫色墨水痕的、有多处抓伤并且已经僵硬的双手放到胸前,然后默默地坐在死去的女孩子身边。现在,此时此刻,玛丽娅心中沉重的、不可慰藉的个人痛苦——丈夫和小儿子两天前被德国人吊死在村中一棵老杨树上——在这新的死亡面前好像消退了,被雾气挡住了,减弱了,玛丽娅突然产生了一个锐利的念头:她懂得了,在那条可怕的深广的人间痛苦的长河——被大火照亮的黑色长河中,她的痛苦只是不为世界所见的一滴水珠,那条河的河水淹没和冲毁了河岸,泛滥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急速地向东涌去,把玛丽娅在人世这短短二十九年中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冲到远方去了……
清晨慢慢来临。好象颜色已经被冲刷掉苍白饿朝霞懒洋洋地露出了曙光。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低低地从玉米地上空飞过。玉米杆被冰冷的晨露打湿,不再沙沙发响,萎靡地耷拉下来。从战壕那边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步枪射击声和疏疏落落地机枪扫射声。
玛丽娅双手抱住膝头,看着死去的萨尼娅。这女孩子的鼻子尖削了,上额和两颊泛出一层毫无光泽的蜡黄色。在耷拉着的下颏和左颊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一绺浅黄的头发粘在鬓边。
“我马上就给你打扮,可怜的孩子,”玛丽娅低声说,“我要擦干净你的脸蛋儿,梳好你的小辫儿,合上你的小嘴儿……要给你挖个坟我就难哪,我不幸的孩子,我没有铁锹,又没有撬棍。”
玛丽娅打了一阵寒战,冷得活动着肩膀。她低声说着,自己也没有深思这些话的意思。她用手摸了摸萨尼娅一只变黄色的手,仿佛对活人讲话似地说道:
“小姑娘,你的手指沾满了墨水……虽说你们的学校关闭了,你还是想做个有文化的人……想当个教师。可你没能学成啊……”
在没有除草的玉米地行垅之间长满了莠草,凋谢的莠草穗上挂着晨露。玛丽娅站起身来,用露水洗净粘乎乎的双手,撒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用露水蘸湿,开始为萨尼娅冰冷的面庞擦拭血迹。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这块湿布把女孩子耷拉着的下颚兜起,在她头顶上打个结,再开始整理她那浅黄色的发辫。突然,她的手指被火辣辣地扎了一下,痛得她喊了一声。她 去指上渗出的血滴,小心地查看死者散乱的发辫,发现了一枚藏在头发里的共青团徽章,背面尖锐的别针是敞着的。
玛丽娅把徽章托在掌心里。列宁的侧面像在徽章的鲜红瓷釉上闪闪发光。玛丽娅哭了起来。
“您瞧,列宁同志,”她忍着泪说。“您瞧他们把村里的人,把萨涅契卡,把我弄到了什么地步啊……我现在可怎么是好呢,列宁同志?请您告诉我,给我一个答复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为我指出一条路吧……我父亲、我母亲、我丈夫、我的小儿子全都死了,在这人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玛丽娅一边呜咽一边数落,痛不欲生地哭了好久,后来,她脸朝下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好象正在往下飞,飞进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一些歼击机呼啸着从她头顶上低低飞过,象一阵短促的雷声。玛丽娅请清醒过来。她把鲜红的徽章别到萨尼娅那件由于血迹已干而发硬的深色小连衣裙上,然后走开几步,跪在地上开始挖坟。
这年秋天雨水很少,长满杂草的耕地又干又硬。玛丽娅俯下身子用两只手刨着,艰难地把一块块干土搂到自己身下。她的手指挖疼了,指甲边出现了一个个痛得钻心、渗出血来的倒刺。她坐下来,擦了一把汗。她想了想,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长布条,把它分成十个大小相等的布条。她这件洗破了的、沾满露水的连衣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破布。玛丽娅靠牙齿帮忙,把十个手指缠好裹紧。她口渴难耐,把一棵湿漉漉的青草嚼了好一会,又厌恶地把苦涩的淡绿草团吐出,然后接着把坑望深里挖。
树林后面突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炮声。炮弹刺耳地尖声呼啸着从玛丽娅的头上掠过,朝着传来坦克的可怕嘎嘎声的方向飞去。有三颗炮弹就在离玉米地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一阵气浪把玛丽娅和死去的萨尼娅掀到了垅沟里……
玛丽娅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被灰尘迷了。一团棕褐色的尘土象浓云似的在玉米地上方飘动,遮蔽住天日。萨尼娅的身体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不远的地方。看来,苏军的炮火没能阻挡住德国坦克前进,所以坦克如今已经在紧靠树林的地方吼叫了。
玛丽娅稍等了一会,揉揉眼睛,走到萨尼娅身边,把周围被爆炸的气浪折断的一簇簇干蒺藜搬开,抱起女孩子的尸体,搬到还没挖完的坟坑旁边。她一面倾听远方机枪的哒哒声、稀稀落落的大炮声和地雷爆炸声,一面不住地挖坟,一直挖到傍黑。她的胳膊又累又痛,仿佛要断一样,她觉得口干舌燥,但露水早已干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渴的了。
日落时分,玛丽娅把萨尼娅的尸体拖到坟边,把她的一双光脚放进坑里,吻了吻她的前额,再将尸体在坑底摆正。玛丽娅已经哭不出来了。
“永别了,孩子,”她声音嘶哑地说,“让泥土给你权当羽绒吧……”
玛丽娅那件撕得破烂不堪的连衣裙被汗水湿透了。太阳已经西沉,凉意阵阵袭来。玛丽娅冷得发抖。于是她便开始从玉米棒子上撕下沙沙作响的干衣,拿到垅沟里,她干得很快,为的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这件事做完。她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还在继续撕扯,因为她指望能躲在一堆玉米衣里遮挡夜寒。她肚子很饿,可周围除了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老玉米之外一无所有。她吃力地把一长根玉米掰成两截,顺着断头啃下坚硬的玉米粒,在嘴里翻来复去地嚼着,可是玉米粒不断卡住喉咙,引起一阵阵咳嗽和恶心。
第二章
她精疲力尽地躺到玉米衣堆上,想法安顿下来,用玉米衣盖住自己的两侧和身上。她久久地翻动着玉米衣,重新铺摆了半天,把一抱玉米衣放到头下,又把一抱搂到身上,缩起两脚,把膝盖顶着下巴,侧身蜷伏着,这才安静下来。她没能马上入睡,久久地 泣着,若断若续地呼吸着,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她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这时,她才算是休息了。只是临近午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玛丽娅才进入令人得以解脱的梦乡……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在断断续续、忽而甜蜜、忽而悲苦的梦境中,几乎一生都在眼前闪过……
她梦见自己在春日温煦的天空中飞翔,飞翔在一片碧绿、阡陌纵横的田地上方。她在路边认出了自家的田地,她的父亲在田地里站着,但不象被白匪枪杀时那样瘦削,那样满头淡黄色的硬发,而是很年轻、很漂亮。风儿轻拂着他的卷发,他挥着手,呼唤玛丽娅到自己身边来;她对父亲微笑,但是不肯降落到地面,因为她感到愉快的是觉得自己毫无体重,身轻如燕地在大地上空翱翔,看到弯弯曲曲的蓝色小河,河岸的柳树,田间的草垛和小得象玩具的白色房屋……
后来,经过一阵昏暗、恼人的恍惚,玛丽娅突然看到一片火焰。她在梦中呻吟起来,以为是村庄在燃烧,然而这却是少先队在小河岸上点燃的篝火,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正围着篝火跳舞,而她本人——十二岁的玛莎——也拉着一个人饿手,长着欢快的歌儿,她高兴欢畅得想要拥抱所有的人:想要拥抱身材高大、各方面都不错的少先队辅导员瓦尼亚(六年以后,他成了她的丈夫),想要拥抱村里那些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衣衫整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都在欢笑,都在唱歌跳舞;大家看见,在东方,在小溪对岸,在碧绿的草场后面,升起一片温暖鲜红、光芒四射的朝霞。但是,这好象不是朝霞,而是一枚透明的、挡住了半边天的大徽章,而且大家都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列宁正在朝霞中微笑……
夜寒冻醒了玛丽娅。她醒转来,凝视着星空,一时还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她所经历的可怕景象重返她的意识时,她明白了,现在既没有少先队的篝火,也没有老师,更没有自己的丈夫伊万,有的只是焚烧成平地的村庄、屠杀和死亡。她倒在地上,把脸埋在冰冷的玉米衣中,无法抑制地痛苦得浑身发抖。
玛丽娅并不知道,在她睡着的两三个小时里,敌军的坦克已在小河对岸突破了苏军的薄弱防线,把苏军士兵驱逐出战壕,在步兵和自动推进式炮兵的簇拥下向东疾驶而去。炮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低沉,地雷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有离村北大约十五公里的那条公路上有依稀可闻的卡车隆隆声,还有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德军夜航机偶尔飞过。
玛丽娅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这里,在这儿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