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26 22:38      字数: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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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越下越大了。
  小街上坎坷破败的青石街面积起了一洼洼雨水。所有陪同巴金来朗维尔街上寻找旧踪的法国友人,都凑近了白发老人,大家又一次被巴金的话打动了。他们都感到巴金虽是一位话语不多的人,可他旧地重游时,心灵封闭的门竟然悄悄地开启了。
  “《灭亡》就是在这条街上诞生的吗?”法国友人都感到惊讶。他们谁也无法把面前这破旧的小巷与这位享誉国际的中国作家处女作联系在一起。
  “不不,那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在这里也是写写停停。”巴金说:“后来因为出了点意外,我就把没写完的小说搁起来。直到8月巴黎各报上发表了消息,知道我敬爱的那个鱼贩子,也就是《灭亡》序里说的那个“先生”,他和同伴都被烧死在波士顿查尔斯顿监狱里,我才又从破书堆里翻出了那个练习簿,继续去写《灭亡》的十七,十八两章,以后又连续写了第五,第六,第十,十一,十二共五章。可是,小说还是没有写完。不久,我就被一些经济学占去了时间,我要用全副精神去读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尤其是《伦理学的起源及发展》,我开始翻译它,为了翻译我又不得不读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诸人的著作。我甚至读熟了《圣经》。这时候,我已经不去注意那部没写完的小说了。……”
  布朗维尔——记忆中的街道(4)
  雨中的小街静极了,巴金发现在如麻的雨幕中,间或有几个行人经过。他好象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好在后来随行的法国友人,仍然在到处寻找巴金说的旅馆。尽管巴金几次主张回去,可是法国友人却一定要让巴金满意为止。最后,天色暗了下来,终于在法中友协工作人员雷诺的指引下,找到了当地的老住户,才找到了巴金从前住过的旅馆旧址。原来,当年巴金下榻的旅馆,就在布朗维尔街的另一端。巴金在众人簇拥下来那早已改建的旧楼前面,他总算看到了那幢灰褐色的小楼。巴金爬上木楼梯,他发现当年住的房间还在,小窗也仍然洞开着,只是房间里再也找不到他从前写作时的温馨与寂静了。
  “时光过得真快啊!”细雨沙沙,小街岑寂。巴金伫立在布朗维尔大街上,望着那有几分陌生的楼宇,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他意识到自己在中国的52年春秋,就与面前这条古老破旧的小街一样,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
  “处女作”诞生地(1)
  巴黎之夜。
  美丽的塞纳河水在入夜后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巴金住在宾馆里无法安眠,这次前来法国访问,巴金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在短短十几天的访问中,他参加了巴黎第三、第七和第八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座谈会。让老人感动的是,那些外国留学生不仅对他的《家》和《寒夜》十分稔熟,而且还读过他解放后在中国写的数百篇文章,特别对他当年在朝鲜战场写的小说和散文,以及“文革“后他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随笔,也大都耳熟能详。为了更多地接触法国读者,巴金和他的代表团还来到了蒙马特尔附近的皇后街,这里有一家名叫弗纳克的中国书店,他在这里第一次和法国读者们面对面地对话。让巴金心里高兴的是,当法国读者向他询问最满意的一篇小说是什么时,老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喜欢的小说是《杨林同志》!”顿时,法国学生们都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谁也没有想到以一部《家》名噪海外的巴金,居然会把一篇在外国人眼中十分普通的短篇小说,当成了自己的荣耀。巴金自己心里清楚,他确实非常喜欢《杨林同志》。这是因为当他想起这篇字数不多、但却凝聚许多心血的小说,与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的无名英雄紧密连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夜深了,巴金忽然翻开随身带到巴黎的一本《巴金自传》。他从书中发现了《谈《新生》及其它》一章,这让他想起下午去过的那条小街。他决定在法国寻找自己写作的起点,布朗维尔街只是起点,他还要继续寻找下去,只有重温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才会更激发老人的写作热情。巴金戴上了眼镜,书中的句子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一九二八年八月初我在法国沙多…吉里城邮局寄出《灭亡》的原稿以后,有一个短时期我完全忘记了写小说的事情。当时我和两个中国朋友在本地中学里过暑假。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那个学哲学的安徽朋友比我来得早。另一个朋友是山西人,以前在这个学校里念过法文,后来在巴黎一家玻璃灯罩工厂作绘图的工作,因为神经衰弱,到这里来休养几个星期。整个学校冷清清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看门人和他的妻子。老夫妇早已过了六十,可是身体健康。假期中守门人的妻子还为我们准备每日的三餐。我们在传达室里吃得愉快。那对整天劳动的夫妇是非常和善的人,他们待我们十分亲切,就像待亲人一样。从巴黎来的山西朋友不曾见到我的小说。学哲学的朋友却是《灭亡》的第一个读者。我最初在故事里用了一个不适当的字眼‘幽会’,还是接受了安徽朋友的意见才改成‘约会’的。一年来他一直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朗读中国古诗,陆游的《剑南诗稿》经常在他的手边。
  我和他都住在大饭厅的楼上,我住的是一个较大的房间。山西朋友则住在学监宿舍旁边的阁楼上。学校前面有一个大院子。后面也有一大块空地,种了不少的苦栗树,篱笆外面有一条小路通到河边。整个学校里大概只有我们五个人。校长全家到别处去了。总学监住在这个小城里,每隔七八天到学校里来看看。我们对他没有好感。他就是我的短篇小说《狮子》里的总学监。那个中学便是我住了一年的沙城中学。我初期的好几个短篇像《洛贝尔先生》等等都是以这个可爱的又安静又朴素的法国小城作背景。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生活,我返国后多年回想起来,还有如在眼前的感觉。……〃
  巴金读到这里,暗淡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他知道自己来法国寻找旧踪的夙愿也许会实现了。因为他从这个纪录着当年留法经历的《自传》中,又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小城沙多·吉里。那里距巴黎很近很近,当年他离开巴黎以后,就在那里落脚。没有写完的小说也是在那里的一所中学里继续完成的。
  次日清晨,依然春雨如注。
  在巴黎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上,驶来长长一列由小轿车组成的车队。巴金就坐在中间一辆车里。此行也是事前的固有安排,他要前往距巴黎五十多里的吉里市,继续寻找他在法国生活过的地方。
  望着车外那在细雨下泛起层层涟漪的小河。巴金的思绪仍然脑际驰骋。
  “巴金先生,您当年来法国是为求学的,可是为什么忽然想起写小说呢?”贝热龙和随行的法国作家,仍然希望更深层次地了解巴金。他们感到巴金本人就好象一本厚厚的书,如果想真正读懂这位来自东方古国的作家仍然需要时间。从这一角度来看,仅仅读过巴金几部著作还是远远不够的。
  巴金也希望把从前的往事都告诉给法国同行:“那时我来法国,当然想在课堂和书本上学到一些东西,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欧洲并不是天堂啊!夜里,没有朋友来的时候,寂寞难以忍受,我像盲人一样地在街上彷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增加,而且我的心也痛得更厉害了。我眼里只看见被工作摧残了的忧愁面貌,我耳里只能听见一片悲哀的哭声,总之,我眼前的黑暗一天一天地增加了。从报上我知道某一处有许多人在为饥饿而哭,某一处又有许多人像猪羊一样被人屠杀,甚至最僻远的地方也送来了悲惨的消息。这是大批的人造灾祸。此外还有个人的不幸、谋杀、纠纷、诉讼、失业……差不多每条新闻都在诉说悲惨的故事。报上似乎发出了血的气味。眼泪、呻吟、哭泣,简直没有终结。好像整个西方世界都沉落在黑暗的苦海里了,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一线的光明。正因为如此,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目标。我每夜都站在卢梭像前,对那个巨人诉说我的绝望,可是他永远不能给我一个回答。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态……”
  “处女作”诞生地(2)
  巴金的话给在雨中飞驰的小汽车里平添几分神秘。此前包括贝热龙在内所有法国作家,都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巴金,而今他们才真正洞悉了老人的心灵世界。
  小轿车仍在雨中驰骋,巴金说:“后来我不常到大学里去了,图书馆里也没有了我的脚迹。我只是到处彷徨,准备踏进那个不可挽救的深渊里去。我看着就要灭亡了,忽然有一天,在一个书铺里见到一个意大利鱼贩子写的英文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看了这句话,我好像大雨过后的天空那样,心豁然开朗了。我把这本小书买了回去,我读完意大利鱼贩子的自传《一个无产阶级生活的故事》。这时,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开始向我叙述他的故事。于是我就决定写小说《灭亡》!……”
  中午时分,雨霁天晴。
  出现在巴金面前的吉里市绿树葱茏。早有人在那幢灰色的大楼前等候他们了,巴金知道这就是他当年从巴黎出来后、第二个求学的学校。拉·封登学校位于碧绿的马伦河边,校园里绿荫如盖,青堂瓦舍。女校长和许多学生都迎候在通往大礼教的青砖甬路上。巴金老人和那些比年轻的校友们亲昵地握着手,他没有外国大作家的架子,脸上永远是和悦的笑容。女校长和法国校友们团团簇拥这位穿着黑色西装,白发若雪的中国作家,人们把巴金引进校园深处。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我在拉·封登学校过着比较安舒的生活。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中国青年。每天早晨和午餐后我一个人要过一道小桥,到拉马河边的小树林里散步,傍晚我们三个聚在一起沿着树林走到更远一点,大家畅谈着各自的理想,因为在那里谈话是很自由的。”巴金在大家陪同下,来到恬静的校舍里,他望着校舍后面的蓊郁树林,心中百感交集。他对那些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林木产生了无限感慨。他和大家走进过去住过的校舍,指着窗外对女校长说:“那时候,窗外好象有一颗苦练树啊!如今为什么不见了?……”
  女校长和年轻校友们都面面相觑,因为她们也是后来者。当然不知道50多年前这校舍窗下竟会有一棵今天仍让中国作家巴金念念不忘的苦练树。
  “巴金先生到吉里以后,又继续在写您的处女作《灭亡》吗?”巴金走进他当年的宿舍,发现房间已经很破旧了,墙壁上贴着新的壁报,这是巴金感到新奇的。贝热龙主席仍然希望巴金把记忆中的故事娓娓道来,以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一位外国著名作家与这所普通中学的历史渊源。
  巴金在这间略显狭小的宿舍空间里,似在寻找他当年伏案写作的小桌。他对法国友人说:“一个晴明的上午我从树林中散步归来,忽然接到一封经西伯利亚转来的信,这是我大哥从成都寄的。信里充满感伤的话,我把信读了,不觉回想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痛苦地思索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我从箱子里翻出那部未完的小说稿,一口气写了第七,第九和十三章。因为那时我已译完了《伦理学》上卷,送走了那些古希腊的哲人和罗马的圣徒。我又有时间来写小说了。当然,写作有时是因为感情的冲动才会产生文字的。”
  贝热龙说:“如此说来,巴金先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把您的处女作最后写成了?”
  “是的。”巴金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事,心中就忍不住激动。他告诉贝热龙和法国友人说:“后来根据一个住在南方朋友的来信,我又写了《灭亡》的第八章《一段爱情的故事》。这朋友是我敬爱的,他的爱情悲欢也曾引起过我的共鸣。我抱歉把他的美丽故事送给了像《灭亡》中袁润身那样的人。所以回国以后我又把那故事改写成一篇,新作,叫作《初恋》的短篇小说献给了他。”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倾听着,巴金在他住过的小屋里徘徊许久,忽然又走了出来。他感到幽静的校园在春天的午后十分诱人,巴黎距此不远,法国留学的经历就像一个甜美的梦,现在他终于旧地重游,得到一次重温旧梦的机会。
  “巴金先生,《灭亡》中许多生活鲜活的场景,莫?